發源於燕山深處、流經平谷的泃河,是中國萬千河流中籍籍無名的一條河流。但因爲它流經京津兩個直轄市,又成爲兩個水荒城市你爭我搶的水源,而引人注目。天津薊縣攔腰而建的楊莊水庫,把生活在泃河上下游同飲一泃河水的人們,分成了立場鮮明的兩端。
這場仍在進行中的水爭,只是目前各地水務糾紛的冰山一角。
中國不可能在每條河流上都設置“黃泃河委員會”一類的機構,但是每條河流都存在潛在着的爭水矛盾。在水資源的絕對匱乏和相對合理使用之間,中國如何用水,已到了一個新的關口。
圍繞一座水庫的兩地爭執
一座白牆紅頂的大壩,矗立在天津薊縣西北部山區緊靠北京平谷縣的楊莊。大壩北側的山谷裏,形成一個面積不小的湖面,幾座紅磚平房緊鄰水邊,水位再高一些就會被淹沒。這就是去年剛建成的薊縣楊莊“截潛工程”。但所有被採訪到的當地人都說,其實叫水庫更合適。
截潛工程指的是用工程設施攔住地下鬆散沙礫石層的水量,也就是淺層地下水,不去攔截地表水,而水庫是要蓄水的。
在天津薊縣,這是一個幾乎盡人皆知,但對外又諱莫如深的工程。因爲在?泃河下游的平谷,從一開始就“時刻注意這邊的動靜”。
北京市平谷區水資源管理局的有關人員說,楊莊水庫一動工,他們馬上就向北京市水利局反映了情況,並要求調解。“說是調解,其實就想讓上面出面,不讓他們建,因爲楊莊水庫就像我們脖子上的一把鎖啊。它把水一攔,金海湖就廢了。”
金海湖,又名海子水庫,初建於1958年,是北京市繼密雲、官廳之後的第三大水庫。1990年第十一屆亞運會時,金海湖曾是部分水上運動的比賽場所,並由此名噪一時,發展成爲京郊最大的水上樂園,有“小北戴泃河”之稱。據海子水庫管理處副主任、工程師趙希敬說:“金海湖除了雨水,就靠?河流水補充。這年頭兒,雨水不多,旱情不斷,湖周圍的人都指望?泃河呢。”
從2000年開始,海子水庫蓄水量明顯減少。記者在海子水庫水文觀測記錄上看到,2001年11月海子水庫蓄水量是5654萬立方米,比起1995年已經下降一半。2002年、2003年一路下降到2074萬立方米,而今僅爲1347萬立方米,水高94.70米,達到歷史最低點。
一名工作人員領着記者看湖面的時候,指着腳底下說:“去年,這裏水還沒腳脖兒呢。”現在,水線已經在幾米之外了。
不過,建楊莊水庫,薊縣已經唸叨了40年,不會輕易鬆口。
對於這個工程,從1984年就到薊縣水利部門工作的現水務局副局長王安說,真是幾經周折,歷時40多年,現在終於建成了。他介紹說,這個項目從1958年開始準備上馬,當時是爲了解決薊縣的農業灌溉問題,但因修建於橋水庫、區域調整等原因幾度擱置;到了上世紀80年代,天津嚴重缺水,建設引灤入津,天津及薊縣均無暇於此;1992年計劃立項,可是沒有錢;1999年,海河流域規劃中,終於把這個工程納入,從2001年開始修建。“其實這個工程,等於是天津市對薊縣的一個補償工程。”王安副局長說。
薊縣在天津的北部,其中的於橋水庫作爲引灤入津的水源地,擔負着向天津城區供水的任務,這個過去用於農業灌溉的水庫中的水,薊縣是不允許動一滴的。另外,每天還有9萬立方米的地下水被抽上來,輸送到市內,用於一個大型化纖廠的生產用水。此外,在薊縣某地還利用地下水建了天津城區的備用水源地。
可是薊縣的情況又如何呢?無論是政府部門還是普通百姓,一個說法:缺水,缺水,還是缺水。
天津全年降水量只有500多毫米,而北部薊縣山區有的年份只有三四百毫米的降水量,而且地域分佈不均,時間主要集中在7到9月。薊縣縣城近10萬人口的城區供水靠地下水,整個區域的農業灌溉、牲畜飲水全靠地下水。連續七八年乾旱,許多地方甚至出現人畜飲水困難。地下水位更是連年下降。
在離楊莊截潛工程不足5公里的羅莊鎮,一個村民指着自家的水井說,七八年前打五六米深就可以出水,這幾年水位一直下降。這是去年冬天新打的水井,打了40多米。
而在水庫東邊約10公里的青松鎮,一位婦女說,這裏的井已經打到100多米深了,每週用抽水機往上抽水時,得花好長時間。
平谷把官司遞上去了,但是就像其他水務糾紛一樣,公說公有理,婆講婆有理,有關部門已經開了三次省際之間的協調會,一時也斷不了案。“天旱缺水,誰也無可奈何。”這是上下游的人都說的話。誰都不是不懂道理,只是誰也不肯讓,也不能讓。
水荒中的城市被水限制了發展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平均每年因旱受災耕地面積佔全國耕地總面積的1/5。全國600多座城市,有400多座城市缺水。
各地方的水務糾紛接連不斷。幾年前,在年降雨量年爲1500多毫米的湘江上游,因爲爭水,廣西和湖南的兩個縣曾發生過械鬥,萬人參與。
地處九泃河下梢、因水而得名的天津,如今人均水資源佔有量僅爲160立方米,爲全國人均佔有量的1/16,遠遠低於世界公認的人均佔有量1000立方米的缺水警戒線。
水,已經成爲這個城市發展的命脈,同時也成爲它和周圍省市糾紛的根源。天津漢沽與泃河北豐南的老百姓曾因水產品養殖用水,發生過械鬥;天津寧泃河與泃河北省因爲地下水源地也曾發生糾紛。
這一次,輪到了北京———另一個水荒中的城市。
在平谷金海湖邊種了一輩子地的王老漢說,“1958年海子水庫建之前,是年年發洪水,一下就幾十個村子都被沖走了。”不過這樣的場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有資料表明,民國初年,在平谷境內的?泃河設有寺渠、芮營、英城三大渡口,可運載重達10噸的貨船。
事實上,據平谷區水資源管理局農水科科長說,“自1998年之後,海子水庫就沒有再提過閘。”———因爲已經無水可放了,30萬畝的灌區已經名存實亡。“那些有錢打井的村鎮打井澆地了,像夏各莊鎮的一些村子打不了井,就又回到靠天吃飯了。”
而對於平谷區而言,金海湖缺水不僅僅是農業灌溉受到影響的問題。按照平谷區的思路“工業強區、旅遊富民”,但實際上平谷工業實力比起北京其他區郊縣還是相對較弱的,所以依託金海湖把旅遊產業帶起來是區裏規劃的重中之重。
記者看到一份平谷區描繪的金海湖的遠景藍圖,“以24平方公里金海湖爲基點,輔之於周邊133平方公里輻射的佔地面積,集國際水上游樂園區……將造就出北京有史以來面積最大,功能最全,設施最先進的綠色生態經濟開發區。”但是,這種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因爲水的不足,正面臨根基上的威脅。
平谷區旅遊局行業管理科張副科長說,“如果金海湖沒有水了,那麼什麼都是白扯了。”
缺水的損失已經表現出來。
由於水面小了,很多水上項目辦不起來,投資商不來,遊客也在逐年減少。如果得不到有效補充,那麼以水爲源的旅遊就將隨着水而乾涸。
天津的王安對平谷的說法不以爲然,“按照水資源的重要順序,先是飲用水,其次是生態用水和農業用水,金海湖是旅遊用水,楊莊水庫卻是要供給天津薊縣城區近10萬人的飲用水。如果說有影響,按重要程度,楊莊水庫的重要性也應在前。”
一位薊縣人更是不忿,“北京在潮白泃河上游建了許多水利工程,包括庫容40億立方米的密雲水庫,影響到天津潮白泃河的水量,這樣的先例誰又來制止過?”
有人能做這個判官嗎?
缺水的中國需要制度之解
在中國,從2000年大旱之後,水資源短缺對整個社會造成的不利影響已經凸現,此後行業之間、地區之間對水的爭奪此起彼伏。《亞洲華爾街日報》判斷:“在中國經濟發展帶來的諸多環境問題中,水資源問題可能是最緊迫而且影響範圍最廣的。”
水利部水資源司司長吳季鬆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中國的水資源狀況與經濟安全密切相關。”
長期以來,我國視水爲一種公共物品,屬於“無主之地”,對水資源浪費因此觸目驚心:我國城市供水管網漏損率達20%左右,僅北京市一年跑冒滴漏的水就達36萬噸;我國工業萬元增加值用水量爲218立方米,是發達國家的5~10倍。
在計劃經濟時代,水作爲一種自然資源和福利性的產品,由各級政府直接包辦開發利用,不存在水資源使用權的合理分配、依法擁有、有償轉讓的問題。對用水需求的滿足,也是由政府負責無償或低價供給。
種種現象表明,水荒不僅僅是“天災”,也是“人禍”。中國工程院副院長、院士沈國舫認爲,要解決人禍水荒,就必須讓市場體現水作爲資源的價值。北京等城市紛紛提高水價即是這方面的探索和努力。不過,沈國舫認爲,“既然水有價就會有權,就會有產權問題,”價格槓桿只是手段,根子還在產權上。
我國水法不同於美國和其他國家的水法,對水權的界定、分配、轉讓或交易都沒有涉及。但中國的水權已呈萌動之勢。
面對水務糾紛,人們習慣性地希望上一級的政府能夠出面進行調解,就像孩子們打架,家長要來定個是非。不過家長越來越不好當了。不僅僅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隨着人口壓力的不斷升級、旱情的連綿延續,經濟發展對資源的渴求使得行政性分配捉襟見肘,兩面不滿意,八面不討好。各地都在爭水的矛盾中尋求一些解決之道。水利部也在浙江省東陽和義烏之間、餘姚和慈溪之間的水權有償轉讓進行了試點,但至今並沒有一個統一規範的做法。
中國水科院水資源所所長、教授王浩評價說,從過去水利系統的實踐來看,多是水權轉讓,都是在初始水權還沒有固化下來就進行水權交易。“這些積極探索方向都是正確的,但是從真正的理論方法上比較確切開展水資源使用權的初始分配,還需要更多探索”。對於使用者而言,只有明晰了水權,把使用權固化了,節水纔有原動力,節水型社會纔有整個的宏觀控制。水權初始分配,是政府進行宏觀權屬管理一個內在和核心的內容。
日前,參加“鬆遼流域大凌泃河水資源使用權初始分配實施方案”的20多位院士專家疾呼:爲缺水的中國尋求制度之解。而這個“解”,在專家那裏就是:推進水權制度建設,做好初始水權分配。
但是作爲主管部門,水利部的聲音是謹慎的。
吳季鬆說,水作爲一項牽涉所有人的戰略性資源,不管是用費提價還是變革管理制度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他對薊縣修水庫一事未做具體評論。
對於跨省際流域性水源爭奪,吳季鬆說,“過去修建水庫只是進行工程設計,今後要依據水權進行水庫設計。蓄多少水,蓄誰的水,有沒有權利蓄這麼多水,這些都是設計水庫的依據。”
他表示,“這裏面有個認識問題:一是並非雨下在哪裏,這些水的使用權就屬於誰,包括地下水;二是在一個地方修了水庫,並不意味着這個地方就取得了全部使用權。”誰也不能不顧上下左右,建立水權制度就是要考慮建立一個有序的取水制度。
雖然平谷人很不樂意,但是楊莊水庫卻如期竣工使用。
金海湖管委會的張豔高說,“人家修水庫我們也無能爲力,畢竟水從人家門前過,沒有理由不讓人家取。”旁邊有人插話說:“要是國務院出面下個命令就好了。”
他們還是希望走原來行政解決的路子,“比較直接,比較快些”。水權制度對他們來說,有些“遠水解不了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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