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農民,他的所有的演員也都是農民;他不理解什麼是豪華製作班底,他的所有的作品都是自編、自導、自攝;他沒有專業的影像設備,僅有兩臺小型家庭DV。據此,有位導演根據他的原型,拍攝了一部電影,叫《自娛自樂》。對此,他很生氣,並反駁道:這叫羣衆文化羣衆辦———
“停!卡卡卡!”“過!蠻OK蠻OK!”
顯然,這裏正在拍電影或電視劇。如果這些夾雜着洋文的術語,從某個港臺導演口中喊出,一切就再順理成章不過了,但問題是:不是!
故事永遠發生在江西省景德鎮市的竟成鎮。演員永遠是竟成鎮的村民。當然,導演也永遠是竟成鎮的“文化站”站長周元強。不光自任導演,他還是編劇、攝影、製片人。
今年49歲的周元強,身高只有1.6米,骨瘦如柴,臉色蠟黃。僅從外表看,他與人們印象中的遮陽帽、大鬍子、黑墨鏡構成的導演酷樣,相距甚遠。不錯,他只是個農民。但這個農民卻自編自導了23部(52集)電視劇。
當這個農民頭次聽說好萊塢一部大片居然要投入幾億美元時,嘴張得無比巨大:“天吶!”因爲,直到今天,他的全部家當還只是兩部小型家庭DV。他不理解什麼是豪華製作班底。他也請不起大牌明星。當一部國產電視劇的製作成本已攀升到幾百萬元時,他只用三四千元就能搞掂。
上影導演李欣,領教過周元強拍戲。那是三集古裝武打劇《血海深仇》的一個片段:
手持大喇叭的周元強,一腳蹬在一塊大石頭上,扯着嗓子大聲問:“願意參加的鄉親,請到這邊報個名!”
這天要拍的是一場“羣毆戲”。一陣混亂過後,報名的20多人被分成了兩組,一組演匪兵,一組演俠客。
周元強接下來給演員“說戲”:“做土匪的,你們要主動倒下,這樣才能突出大俠的武功高強。倒呢,也要有個倒相。做俠客的,倒時臉要向上,喊一聲‘啊’;土匪呢,要臉朝下倒地,喊‘哎呦’。”
隨着一聲“衝啊”,飾演正反兩派的演員廝殺成一團兒。突然,不知哪個演員從背後撲過來,把正在全神貫注拍戲的導演撞倒在一攤爛泥塘裏。導演一個挺身,麻利地站起來,擦把擦把滿身的泥湯,接着拍。
的確,滿身是泥的感覺周元強太熟悉了。十幾年前,這雙握攝像機的手還只會扛鋤頭。
1970年,15歲的周元強初中畢業後,回到竟成鎮樊家井村。像豆芽菜般的他,每天要擔兩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糞桶上工。只要說起幹農活,他就成爲村裏年輕人取笑的對象。
一次插秧,有人撿到一張連環畫頁,“呼的”圍上許多年輕人搶着看。周元強久已抑制的“文化”衝動被激活了。他把自己存了一年的30多元錢拿出來,買了65本書。然後,鄭重在自己9平方米的小屋門口掛起了“文化站”的牌子。
從此,小夥子、大姑娘們幹完活就自動聚集到“文化站”。周元強受到了期盼已久的年輕人的尊重。
上世紀80年代,“文化站”又添置了一臺電視機。雖說只有一個江西臺,還要收兩分錢一張的門票,可一到晚上,年輕人還是把小屋塞得滿滿的。這種熱情一直持續到上世紀90年代。
看得多了,周元強腦子裏突然冒出個“歪主意”:以前農民們閒了唱大戲,演一場看一場,現在能不能把唱大戲變成拍電視劇,反正都是演戲嘛!
他把這個想法跟大夥一說,聽的人都笑出了眼淚:就憑你這“文化站”,窮得叮噹作響。靠一幫子農民,還想辦那麼“高層次的事”?
周元強覺得這沒什麼好笑的。不過就是把我們身邊的人和事,用攝像機拍下來罷了,有什麼難的?他一狠心,從銀行貸了7000元,又專程從上海買了一臺家庭用的M7攝像機。
接着是沒日沒夜地趕寫劇本。他的處女作叫《裏村星火》,主要講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由共產黨領導的農民,和國民黨、地主反動勢力作殊死搏鬥的故事,屬於革命歷史題材。儘管足足準備了近半年,可在拍攝前夜,周元強還是失眠了:這支完全由農民、屠夫、木匠組成的攝製組,明天能拍成什麼樣呢?
第二天,拍攝現場人山人海,村裏的男女老少早早趕來看熱鬧。可拍攝一拖再拖,因爲幾個主要演員睡過了頭,有的臨陣脫逃。
第一個鏡頭是演員騎馬朝天鳴槍。由於是首次演戲和騎馬,演員手腳僵硬地爬上馬背,立刻就被摔了下來,反反覆覆七八次才成功。好容易上去了,周元強又遇到了難題:他在前面拍攝,如果馬失控後飛奔而來怎麼辦?
“好怕人吶!”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周元強不住地搖頭。從那刻起,他明白了拍電視遠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簡單。
《裏村星火》中有一場戲:一支4個人的八路軍小分隊要出發了。可是,作爲道具的揹包一個要100多元,而劇組只能買兩個。怎麼辦?
周元強使勁搓着手走來走去,忽然靈機一動,只增加一句臺詞就解決了問題———一個女八路說:“連長,你們兩個先走,我倆隨後就到。”
拍戲用的是塑料玩具手槍,演員們反映聲音和視覺效果都不逼真。周元強急中生智,讓演員準備開槍時,其他人趕緊把一個點燃的小炮放進槍口,隨着“啪”的一聲,煙霧、火花都有了。
拍遊行的場面,演員沒那麼多。周元強把手裏的機器擺弄來擺弄去,發現居然可以打重影!這下子,他做出的遊行場面簡直人山人海。
當年10月,《裏村星火》攝製完畢。首次播出時,連鎮上外出打工的村民們都回來了,整個村子沸騰了。一個只能容納五六十人的大廳居然擠進了200多人。“如果誰把胳膊舉起來就別想再放下”。
只要劇中出現一個人物,便引來一片笑聲。觀衆中不時發出喊聲:“這個是你叔叔”,“那個是你爸爸”,“看!我的孩子在裏面”,“瞧!你舅舅是個壞蛋”。
村民們的熱烈反映,完全出乎周元強的意料:“那麼一個小小的東西,能讓村民們那麼高興……”
打那以後,“文化站”只要籌集到200元時,周元強就組織大家拍一天戲。在哪個村拍戲,就變成了哪個村的節日。
雖然拍片沒有分文報酬,可自願加入進來的農民越來越多。周元強估計,參與拍攝的農民總計已達到兩萬人次,僅登記在冊的農民演員就有1600多人。周導演根據水平和態度,分別把他們定爲一級、二級、三級演員。
“想成爲一級演員,必須是‘百花獎’得主。”周元強一臉嚴肅地說,“當然,這個‘百花獎’是村民們自己評選的。”
雖說只是拍給鄉親們看,但在細節上週元強絲毫不敢馬虎,因爲“不能讓人笑話”。經過幾年的摸索,演員們在演技上有了不小的進步,以致有一次拍攝一場戲時,差點以假亂真。
刑場上,一對母女在分別:“匪兵”對20多歲的年輕母親威逼說,只要你說出紅軍的傷病員藏在哪裏,我可以向團長求情馬上放了你。
試了好幾遍,演員越演越投入。年輕母親一口唾沫吐在“匪兵”臉上。“呸,你別做夢了,廢話少說,開槍吧!”說罷,低頭安慰懷中被嚇得大哭的孩子,“好女兒,別哭,媽媽就要走了,你要聽黨的話,長大了爲媽媽、爲千千萬萬的死難烈士報仇!”
話音沒落,在場扮演村民的演員和一旁看熱鬧的觀衆,頓時哭聲一片。一旁76歲的老漢黃萬堂忘了這是在拍電視劇,舉着柺杖衝上前去,對那“匪兵”一通猛打。周元強和劇組人員趕忙上前阻止,黃老漢纔想起這是在拍電視。
有人說,演戲的最高境界是與生活融爲一體並能影響生活。周元強的作品,無疑個個符合這個標準。
一次,竟成鎮的一個村選舉村主任,不少村民對候選人有意見。周元強決定以此爲題材,拍一部《選舉風波》。
他把演員們拉到貼在村口的候選人名單跟前。“這場戲就拍大家發表意見。”他說,“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大學生當村主任,能行嗎?”“就他,連自己兒子都管不好,還能管大夥?”“我看王大山行,心細、膽大、有本事。”
一場戲順利地拍完了,村民們也因爲在戲裏說出了原本憋在心裏的話,個個心滿意足。
周元強發現,雖然眼下農村的物質生活水平越來越高了,可有一批20多歲的年輕人,整天無所事事,不是打麻將,就是睡懶覺。他便以此爲題材,拍攝了一部反映青年農民生活現狀的電視劇《鉅變》。
“看了真讓人不好意思!”電視劇一播出,就有好多小青年坐不住了,“瞧那個懶媳婦,嘖嘖,真丟人!”
現在,在竟成鎮,“懶媳婦”已成爲遊手好閒者的代名詞,每個年輕人都惟恐避之不及。
與此相照應,周元強和他的劇組,也成了竟成鎮村民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眼下,江西等地持續高溫,周元強剛剛開機的武俠劇《瓷都女俠》只好暫停。可村民們不幹了,每天都有許多人跑到“文化站”,催促周元強儘快開機。
“不拍電視劇,俺這心裏空落落的。”70多歲的王秋蓮大娘是劇組的“明星”,演過討飯婆、保長太太和愛吵架的惡婆婆,“兒女們很支持我,說只要我玩得高興就行。”
在竟成鎮的村民看來,演電視劇,就是自娛自樂。爲此,上影著名導演李欣,以周元強和他的劇組爲原型,特邀香港演員李王文和尊龍主演,執導了一部喜劇片《自娛自樂》。
但提起這部影片,周元強的聲音瞬間高了八度:“這部電影歪曲了一個文化站站長多年拍攝電視的良苦用心,我很氣憤!”
在周元強看來:“我們不是自娛自樂。我們這叫羣衆文化羣衆辦。這叫寓教於樂。”
更讓周元強生氣的是,爲回報“文化站”的幫助,李欣當初允諾給予5000元~8000元經費,但電影放映過兩個月之久,當初允諾的經費卻“連個影兒都不見”。
“這麼大的導演還失信。”周元強皺着眉頭嘟囔着,“這些錢夠我們拍兩部電視劇的!”
周元強的故事,讓上海戲劇學院的博士鐘鳴心動。這位博士專門從上海跑到竟成鎮,懇請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可週導演不放心這位新人的表演。爲了“這份熱情”,他給了“博士”一個沒有臺詞的羣衆演員角色。即便如此,鐘鳴還是對周元強讚賞有加:“他完全能到高等院校開一門羣衆文化的課。”
這兩天,周元強的心情始終是欣喜與忐忑交織:欣喜的是,26日晚上,他將在北京與張藝謀、李王文、成龍等9大明星,一同擔任“2004中國首屆DV大賽頒獎晚會”的頒獎嘉賓;忐忑的是,他本人蔘賽的作品《虎口剿匪記》不知能不能獲獎。
當然,還有一個心願,他揣在心裏好多天了。“如果能跟張藝謀說上話,”周元強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想,我想,他要願意,我想拜他爲師。”(記者周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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