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一個西方國家能像現在的美國這樣,對中國的方方面面形成如此廣泛而深入的影響。美國成了許多人用來衡量我們周圍事物的最方便的“標尺”;中國人只有真正擺脫了美國情結去看美國,才能真正瞭解美國,才能真正從美國學到我們想學的東西。沒有自信,我們根本就學不到美國的長處。
離開紐約的前一個傍晚,我沿着哈德遜河西岸進行了一次告別式的散步。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河對面金融區的燈火已經點亮,把耀眼的光彩鋪在水面上。記得三年前我剛到紐約不久,帶一位國內的朋友到這裏觀賞曼哈頓夜景。我原本以爲像她那樣20多歲的年輕人,一定會喜歡曼哈頓的豔麗,但沒想到她卻冷冷地說:“只要有錢,築造這樣的燦爛並不是件難事。”後來,我搬到了哈德遜河西岸,與那樣的景色相伴生活了差不多兩年,可我始終沒有忘記那位朋友的話。在紐約生活得越久,我就越能體會到在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背後躁動着的慾望。
這會不會是許多美國人不願承認紐約就是美國的原因呢?我一直在思考着這個問題。在走了許多美國城市之後,我越來越覺得,沒有哪個美國城市能像紐約那樣,如此集中而完美地展現出美國人的精神。紐約是這個帝國的靈魂,它是獨一無二的。全世界任何一個來這裏的遊客都會在最短的時間裏明白,世界上只能有一個紐約,就像這個世界只能有一個美國一樣。
美國化在滲透着我們社會的各個層面
也許是因爲紐約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回國近一年來,我始終生活在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在北京、上海等許多大城市,我看到各種各樣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有的甚至比紐約的摩天大樓還要壯麗得多。“第五大道”、“麥迪遜大道”、“陽光曼哈頓”、“曼哈頓后街風情”……地產商們毫不掩飾他們要在中國創造曼哈頓的雄心壯志。
在我們的生活中,美國化的影響當然還不止這些。美國人創造的英語詞彙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們的言語中。“英語決定孩子的命運”,雖然這不過是推銷學習工具的廣告語,但這句話的創造者肯定相信,它能夠抓住家長們的眼球。如今你要是不懂得“cool”(大致可譯爲“酷”)、“come on”(大致可譯爲“來吧”)那一類詞彙的意思,根本就無法和年輕人交談,甚至在我們的報紙上也赫然夾雜着MALL(大型購物中心)等英語單詞的標題。書店裏,擺着各類翻譯過來的美國政治、經濟和法律等方面的書籍;街頭地攤上,你可以買到不久前剛在美國影院裏上演的好萊塢大片;而新聞媒體更有許多出自美聯社、《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的報道。美國人看什麼電影我們就跟着看,美國人讀什麼書我們就跟着讀,美國人吃什麼保健品我們就跟着吃,美國流行什麼服裝我們就跟着穿……喬丹、麥當娜、惠特尼成了新一代的偶像。
當伴隨着可口可樂、肯德基和麥當勞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開始成爲這個社會最活躍的力量的時候,像美國人一樣開大吉普,住大房子,崇尚名牌也就成了一種時髦。美國的今天在一些人眼裏似乎就是我們的明天。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一個西方國家能像美國現在這樣,對中國的方方面面形成如此廣泛而深入的影響。美國自然也就成了許多人用來衡量我們周圍事物的最方便的“標尺”。
中國不能重走美國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老路
平心而論,中國人現在的這些追求並沒有什麼錯。難道中國人就不應該像美國人一樣開大汽車、住大房子嗎?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樣的追求後面是一種什麼樣的價值觀念,它最終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
用不着做深刻的思考,只要靜下心來看看我們所處的環境,就不難明白,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和自然條件,根本就不可能使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成爲又一個美國。就拿自然條件來說,全球面臨的環境問題已經宣告了“美式生活方式”的不可複製性。美國人口僅佔全球的5%,但石油消費量卻佔全球消費量的1/4。按照美國的標準,每輛汽車需要0.07公頃的土地。不難想象,如果中國像美國一樣平均每二人擁有一輛汽車,那需要消耗多少汽油,需要用去多少土地啊!美國記者赫茲加德在《鷹的陰影》一書中這樣說,美國現在的生活方式確實非常誘人,但假如地球上60億人民都爭先恐後地效仿它,將需要再增加3個像地球一樣的星球,才能提供所需的所有資源,以及能夠容納由此產生的所有污染物。
全世界只能有一個美國不只意味着地球的資源無力支撐另一個美國,還意味着時代不同了,中國不可能重走美國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老路。試圖在最快的時間裏以最簡捷的方式把人家幾十年、上百年的成果學到手,其結局不僅是在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原地,反而會更加深重地陷入美式資本主義早期遇到的困境之中。由於時代的變化和中國國情的不同,這樣做也會帶來更爲強烈的社會動盪和國際反應。
像中國這樣的人口衆多的民族國家也很難像美國那樣,長期維持一個既能夠瘋狂地追求利潤,同時又能容忍相當程度的貧富懸殊的體制。英國作家哈頓在《我們居住的世界》一書中這樣寫道,美國現在是西方工業國中最不公平的社會。20%最有錢的美國人的收入是20%最貧困者收入的9倍,這一不平等指數比日本、德國和法國高出一倍。如果說正是因爲美國人對他們所創造的生活方式的追求才製造了這樣的不平等,那麼,美國在給來自全球的移民創造機會的同時,也建立了一個比較能容忍不平等的制度。在紐約唐人街,來自中國的移民忍受着每週工作近百小時的極其惡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努力地實現着他們的“美國夢”。我在華人報紙上讀到這些新聞的時候,就想起中國能不能承受,或者說在多大程度上、多長的時間裏承受類似於這樣的不平等。
更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一些美國人熱衷於推行的美國化的理念原本就是對外不對內的。不少美國學者就認爲,美國人倡導的所謂“普世的理念”往往連美國人自己也未曾真正嘗試過。美國著名學者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一書中就講過,西方國家本身從來也沒有實踐過那種將最原始的民主政體和自由放任經濟合二爲一的現代化道路。耶魯大學法學院的華裔學者蔡美兒教授曾對我說過,“自由放任的自由市場和一夜之間實現的民主化同時推進,會不斷地激化種族衝突,導致災難性的後果。這是20年來全球化進程的一個深刻教訓。”
其實,最具顛覆性的也許並不是美國人所倡導的所謂民主、人權和自由市場經濟,而是被掩飾了的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念。德國思想家桑巴特曾這樣寫道:“貪婪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沒有像在美國那樣顯而易見;獲利的慾望、爲了賺錢而賺錢,這兩者也從來沒有像在美國那樣徹底地貫穿於一切經濟活動的全過程,並且是一切經濟活動的最終目的。生命中的每一分鐘都充滿着這個衝動,只有死亡才能停止對利潤無止境的渴望”。
如今,伴隨着美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影響不斷深入擴大,這種價值觀念正向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滲透着,它不僅改變了許多人的行爲方式,也改變了處事準則和評價成功與幸福的標準。既然我們無法把美國式的現代化,或者是美國人的生活方式與美國人的價值觀念剝離開來,那結果就很可能是,這種價值觀念會使我們在一些方面自然而然地走上美國化的道路。
中國走向現代化必須應對美國化挑戰
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爲全球惟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的力量很強大,美國生活方式的影響更是藉助於其軟力量的強大和全球化的深化而不斷擴大。全球化在很多方面因此都夾雜着美國化。現實告訴我們,沒有哪個國家能在今後的發展中繞過美國化的問題,尤其是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中國將會始終面臨美國化的挑戰。正因爲我們難以抵禦美國化的侵襲,我們才更需要有意識地脫美國化,這是我們必須做出的選擇。
提出脫美國化並不是要提倡一種反美的理念。實際上,在某些領域,中國越是美國化,就越是會更多地與美國出現矛盾和衝突,因爲一個美國化的中國勢必會在許多方面成爲美國的對手。
中國的現代化也絕不可能是美國化。在尋找有中國特色的發展模式的時候,我們的眼界理應更加開闊。且不說在我們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中就有着許多優秀的東西,值得我們重新學習。改革開放也使我們有了更多的參照系,比如歐洲國家,再比如我們的近鄰印度、越南、韓國等等,他們都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鑑學習的地方。
脫美國化還意味着增強“中國特色”。最近,一些媒體就該不該讓孩子讀中國的文化經典展開了討論。這場討論本身既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悲。我們已經到了爲要不要讓我們的後代讀自己的文化經典而爭個面紅耳赤的時候了,這又意味着什麼呢?仔細想一想,美國化的影響之所以會輕而易舉地迅速擴展,並不完全是因爲它的強大,恰恰是因爲我們在很多方面已經失去了文化傳統,或者說是破壞了自己的根基。來自歐洲的移民們可以在曼哈頓這樣的荒島上建造起一座金融之都,而我們的地產商要想實現他們的“曼哈頓夢”,則必須面對有千百年歷史沉澱而又已經殘缺不全的古城。“一切都可以推倒重來,只有波士頓老建築”,這個曾豎立在北京街頭的巨幅廣告,形象地表明瞭中國的現代化所面臨的抉擇。
在離開紐約的時候,有位美國退休教授請我吃飯。這位老教授曾在亞洲工作過,也到過中國,對中國十分關心。席間他對我講了這些年來他觀察中國問題的感受。他說,中國人的美國情結很深,事事處處總想和美國比一比,這就是因爲缺少自信。老教授的話可謂一針見血。
我們需要學習,包括學習美國的一些經驗,但更需要把學來的東西融入中國的“土壤”,更需要在學習的基礎上創新。如果我們心甘情願地當一輩子小學生,把自己束縛在學習別人的框框中,我們也就永遠不可能長大。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需要重新認識美國。
中國人只有真正擺脫了美國情結去看美國,才能真正瞭解美國,才能真正從美國學到我們想學的東西。以往,我們有些人總喜歡以美國爲標尺來做對比、反思,這當中不乏自貶的意味。世界上最喜歡反思的其實就是美國人,美國人卻是在自信的基礎上反思,越反思就越自信。所以,沒有自信,我們根本就學不到美國的長處。學者甘陽說得好,今天有些中國人最喜歡談美國如何,但因爲這種談論往往出於一種自卑心態,因此恰恰永遠學不了美國文明最基本的立國精神,這就是“獨立”精神。
學者甘陽引用愛默生1837年在哈佛演講的話說,“我們依賴的日子,我們向外國學習的漫長學徒期,就要結束。我們周遭那千百萬衝向生活的人不可能總是靠外國果實的乾枯殘核來餵養。”愛默生說這話的時候,美國人正挺直了腰桿,開始爲美國的崛起而奮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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