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北京大柵欄已經淪爲‘貧民窟’”?
儘管這個讓人震驚的說法後來被認爲不準確,但豪華高樓與破敗平房,繁華市井和困窘生活,確是不少城市在高速發展中的一種常見景象。
北京市社科院日前公佈的《北京城區角落調查》,將“城市角落”這個概念帶入到公衆視野。在諸多類型的“城市角落”中,最受人關注、也最難於改造的是城市中心地帶的角落。曾經繁榮興盛、寸土寸金的地段今天已經凋敝不堪,成爲城市貧困人口的聚居之地,如同繁華中的孤島。人們在這些“角落”究竟如何生活?“角落”的希望在哪裏?如何走向現代化?本報特別調查了北京、上海、廣州三地市中心的“角落”。
衚衕裏的居民
清脆的鈴聲和三輪車部件的摩擦聲一起傳來。6月19日下午3點,三輪車伕李子平終於攬到了一個活兒。拉着遊客穿梭於距離北京天安門不足2500米、面積爲1.26平方公里、擁有115條街道和衚衕的大柵欄,是這位47歲的男子的謀生之計。
他一邊努力蹬車,一邊向車上的遊客指點着周圍,這是明清的建築,這是民國的道路,那是解放後拉起的電線。
生活的壓力讓三輪車伕看上去更像57歲,尤其是粗糙的皮膚和斑駁的頭髮。他是地地道道的大柵欄“土著”,生在大柵欄附近,除了下鄉外沒有離開過這裏。從1990年下崗之後的春、夏、秋三季,幾乎每天吃完午飯,他就和他的三輪車出現在前門樓子。
車在衚衕中穿行,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居民的住所--可以看得出,不少房子是主人自己搭建的--磚瓦的顏色青紅雜亂。如果走進去,會是一種“三級跳”的感覺:路比院子高、院子比房間裏高,最大的“落差”接近1.5米。
三輪車伕一家三口在兩廣大街附近擁有大約30平方米的兩間平房。“這在大柵欄地區算是條件不錯的。”他說。
隨意的走訪很快證實了他的說法:韓秀英,80歲左右,三井衚衕居民。現居17平方米,一裏一外的套間。小孫女出世以後,老人和兒子一家三口窩在這間屋子裏。前年夏天兒子終於搬走的時候,孫女已經是22歲的大姑娘了。另一位已經退休的畢女士,與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女兒以及外孫住在40平方米的房間裏,睡的是上下鋪。
古老的衚衕裏幾乎看不到空調的影子,每度0.4元的電費會讓人心疼。電扇和火爐是大柵欄居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每年入冬,李子平都到附近的煤場,用他的三輪車拉回蜂窩煤取暖。
由於屋裏沒有上下水道,用過的水只能倒在房屋兩側,於是自然形成了兩道水溝。很多人家無法在家中洗澡,距離炭兒衚衕喻先生家數十米的地方有個公共浴池,洗一次澡十塊錢,喻先生笑着說“十天八天去一回”。另外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如廁——每天早晨,在衚衕裏的“旱廁”門前,都會排起長隊。
儘管李子平擁有1.75米的身高、超過70公斤的體重,以及看起來很結實的肌肉,但“這是表面現象”。病痛纏繞着他的全身,在蹬車的時候,他甚至會停下來吃藥。
他平均每個月收入大約1000元,但要負擔上高二的女兒的學費。“所以我要拼命幹活,明年女兒考上大學後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他不願陌生人到家中造訪,如同這裏的其他居民,因爲覺得是“貧得拿不上臺面”。
在吃飯的時候能喝上廉價的二鍋頭白酒,是李子平最大的要求,儘管佐餐經常只有黃瓜、鹹菜和一小碟花生米。而在韓秀英家,擺在黑白電視機旁邊的晚飯也是西紅柿打滷麪。
“你知道一個月不吃肉是什麼滋味嗎?”這裏的一位居民說。
“這就是北京窮人的生活。”李子平說,“昨天(6月18日)的報紙上登出來的,北京市社科院的調查報告,說這裏一部分人每天的生活費只有8元,真真切切。”
“城市角落”
調查報告是在6月中旬發佈的,全稱爲《北京城區角落調查》。共有358個“角落”被納入北京社會科學院40多位專家的視野,這是中國首都第一次推出的“角落調查”。
而大柵欄是其中的一個重點。在數十萬字的報告裏,涉及它的有這樣的描述——該地區“已經成了典型的貧民窟”。雖然只有一句,但6月17日媒體報道之後,引起了巨大反響。
“媒體對這個概念有過度炒作之嫌。”接受本報採訪時,北京市社科院院長、角落調查負責人朱明德說,“事實上,我們是想說明:城市角落問題需要受到社會的重視。”
在這位負責人的指導下,這項調查已經持續了一年時間。大柵欄所在地——北京宣武區——的調查,共有9人蔘與。負責人滕仲日,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他們沿着三輪車伕走過的路線,對大柵欄的狀況進行了解。其中最主要的問題被歸納爲:(1)人口密度大,居住擁擠——該地區11個社區中,平房社區10個,平房院子2950個,其中危舊房90%以上。(2)火災隱患多。供電系統老化而衚衕窄小,爲了應急,消防部門專門用130小卡車改裝成小型救火車,社區則配備水罐三輪車。(3)市政及衛生設施嚴重不足,特別是廁所和供水供電,石頭衚衕曾創下了一次斷電42天的記錄。(4)社會治安混亂,珠寶市、月亮灣地區的110報警佔全地區的70%以上。
而在此生活着常住人口23418戶,57551人。其中60歲以上9914人,佔17%,遠遠超過了中國10%的老齡人口比率;殘疾者963人,失業登記者4427人,社會低保戶929戶。而在五年之內,兩勞釋放者有38人。
另一個羣體則是外地流動人口——公安局註冊登記者爲16700人,他們所從事的勞動行業具有地域性:河南來的收購廢品,河北來的賣水果,山西來的開旅店,安徽來的賣箱包當保姆,四川來的開餐館,江西來的開發廊,東三省來的“招商引資”和拉皮條。他們以每月300—500元租住在老房子裏,於是,在大柵欄的另一特色是,地道的京腔中混雜着各地方言。
“大柵欄的個體戶裏面,超過半數是外地人”,大柵欄社區的一名工作人員說。很顯然,土著居民對這些外地人並不太歡迎。“他們搶佔了我們的生意。”李子平說。在三輪車的裏面,已有天南海北的人融入。另外,外來人口的聚集,讓這個地方的社會治安複雜起來。但外來人口也爲本地居民帶來一些希望。房屋稍微寬敞一些的,可以租賃掙錢。
繁華只在記憶中
儘管已經沒落,但“老北京”與外地人的區別還是十分明顯。“我們關心政治,”車伕李子平說,“即使每月全家只有1000元的收入,也要擠出錢來買報紙,實在不行就‘蹭’人家的看。”
居住地曾經的繁華是他們最爲自豪的--“老北京有一句話:頭頂馬聚元(帽店),身穿八大祥(綢緞店),腳踩內聯升(鞋店),腰纏四大恆(錢莊)。”居住在大柵欄的一位老人說,“包括張小泉剪刀、同仁堂藥店,這些創立於19世紀的店鋪都坐落在大柵欄。”
“在這裏,最著名的還有妓院文化和茶文化。”三輪車伕說,“著名的八大胡同遺址就坐落在這一帶。”這些景點至今是大柵欄的“寶貝”,尤其對於李子平來說--如果沒有了它們,每次收費80元的“衚衕遊”就難得有客人光顧。
“民國時代,我剛剛出生時,這裏還是有名的商業區。”韓秀英說,“從今天的前門大街通到永定門,吃的、喝的、用的應有盡有,到了晚上還有夜市,燈火通明。”
這位八旬老人也見證了這裏的衰落。1958年到1965年,公私合營改造後,80家店鋪變成了30多家,而前門火車站的動遷也給大柵欄沉重打擊;1978年改革開放至今,商業區更是江河日下——首先,前門大柵欄的市政建設滯後、交通落後;其次,大柵欄地區的商品更新換代速度特別慢,更新速度與時代有很大距離。由於商品滯後,年輕人也就不再光顧大柵欄了;而長期的計劃經濟讓大柵欄的商家有了一種惰性的經營模式,不想在經營上進行創新開發。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也直接影響到這裏的面貌。”李子平說,“房子塌掉了,人們自己搭建起了各種各樣的房子。”
人口的擁擠讓房子不堪重負。爲了生活,大量的電線像麻繩一樣被拉在天空上;不少臨時廁所建了起來,路也變得坑坑窪窪。古樸與破爛的“現代”就這樣被強行嫁接了。隨着自建房屋的大量增加,很多本地人將其租給外來人口——權威統計表明:約1/ 3的人將房子租了出去。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字號的不景氣,因爲市場不認可。比如說步瀛齋,儘管標榜其手工製作的布鞋以前甚至曾被黨和國家領導人青睞,但現在誰會花148元去買一雙布鞋呢?
如何東山再起
地區內明清木樓296處,市級保護文物8處,區級4處,會館21處,銀號、旅館49處,名人故居11處,寺廟7處,有特色的四合院100處。
兩院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評價:“大柵欄地區的價值在於它是一部中國城市史活的教材。”
所以,在“城市角落”的七個類型中,大柵欄被歸爲“文物保護”型——“北京有很多需要保護的歷史文物、歷史風貌和歷史街區。但不可否認,不少歷史文物、歷史風貌和歷史街區在維持現狀的表象下正遭受着各種或明或暗的破壞。”
“也正是文化和文物的價值,從側面阻礙了整個地區的改造。”一位曾參與調查的專家說,“對於開發商來講,最大的獲取利益的途徑是把所有的房子拆了蓋高樓,但這種方式顯然不適用於文物集中的地區。何況,這個處於北京城市中心的地方寸土寸金,沒有大的利潤空間,誰敢在這裏進行開發?”
報告中還特別提示了一點:這裏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居民居住和生存從業一體化的現實。就是在此居住的人同時又在此維持生計。調查顯示:這裏共有個體經營行業729家。所以,簡單地沿用普通居住型危房改造的方式,肯定行不通。
此前北京市政府和企業曾經三次斥資改造大柵欄,並沒有根本改變這裏的格局。2003年6月,北京市高層批准了“大柵欄地區保護、整治與發展規劃”,目前只完成了月亮灣廣場107戶的搬遷。如此計算,北京市初步認定的30片文物保護區的改造,即使50年也難以達到目標。
而課題對於這種“城市角落”改造與保護的整體思路是:政府搭臺——組織建設市政工程;百姓唱戲——危舊房的改造由居民自行解決。
調查報告認爲,交通、防災、水資源及給排水、能源、郵電及環境系統,應實行股份制運作,居民在使用其服務的同時,可以購買其產權,也可以租用;而在規劃市政設施的同時,要對居民自己設計、建設的房屋制定法律法規和申報審批的工作程序,最大限度還自由於民。這個地區戶均面積19平方米,政府和開發商最多補償20萬元,但該地居民至少要求補償40萬元,缺口爲50億。自行建房可以填補這個窟窿,那些不同風格的民居也可以讓多彩的文脈得以延續。
“這樣體現了‘以人爲本’的執政理念。”調查報告寫道,“居民自建房屋必然導致良莠不齊,造成街道景觀改造緩慢,對此我們應該調整心態,學會容忍,體現現代社會的包容性。這是社會文明的重要方面。”
親民總理造訪“城市角落”
李子平將一個小時“衚衕遊”的最後一站定爲:溫家寶總理曾經視察過的西打磨場衚衕。
溫總理是在2004年11月7日上午9點半到達這裏的。豎立的照片記錄了當時景象:當身着灰色夾克、面帶微笑的溫家寶走近時,人們幾乎是蜂擁着跑過來迎接他。
西打磨場與大柵欄街區只有一路之隔,同在前門之前,而兩個地方都是典型的“城市角落”。與鄰居一樣,西打磨場的居民們居住擁擠,不少人吃着低保,並要忍受供電、供水、上廁所的不便。
“關心你們的生活,是政府及工作人員重要責任,我們應該時刻想着羣衆,傾聽你們的意見和建議。”在看望“低保”人員之後總理說。而關心政治的李子平說,這對於前門6萬人來講是一個福音。
並沒有證據證明溫家寶的到來與大柵欄的改造有什麼關係,大柵欄工委的一位人士稱,對於未來的規劃尚未聽到更新的政策。但有專家認爲:本屆政府一貫提倡的“和諧社會”,會對城市的改造和規劃產生深遠影響。
所以,在大柵欄調查報告的最後一段,建議居民自建房屋之後,調查人員總結說:我們的政府曾不自覺地沿用了計劃經濟思維,過度使用了行政強制手段,造成了許多大一統的城市作品……除了皇家園林之外,我們悠久的、民族的市井社會是什麼樣呢?如何學會經營城市,是非常宏大的一個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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