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歲的鄧國安給孫子講當年打鬼子的故事
90歲的王福林依然精神矍鑠
82歲的王鳳福幾輩人都生活在道古峪
鄧國安仍然每天干農活
政府發的小紅本是王鳳福心裏的安慰
王福林和兒女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他們都是一輩子住在薊縣深山裏的普通老人。這三位老人的年紀一個比一個大:鄧國安大爺最“年輕”,他今年81歲,王鳳福大爺82歲,而王福林大爺已經90歲了。三位老人的身體一個比一個好:見到90歲的王福林大爺的那天正下着小雨,他戴着一頂舊得發黃的草帽,披着一塊塑料布從小雨中匆匆走來;82歲的王鳳福大爺不久前還給村裏看山;81歲的鄧國安大爺負責經營家中果木樹。三位老人講起60年前往事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記憶更清楚:那時,他們的家鄉薊縣下營鎮道古峪村是日本鬼子製造的“無人區”,他們的家多次被燒燬,他們的親人被鬼子殺害、抓走,杳無音訊,他們都爲了家鄉的安寧幫八路軍辦事……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由於地處戰略要地,薊縣成爲抗日戰爭的前線。在黨組織的領導下,薊縣開始了抗日武裝暴動的準備工作。7月14日,邦均打響了冀東西部武裝暴動的第一槍,從此,抗日鬥爭在薊縣山區此起彼伏。
1938年10月至1939年6月,敵人以優勢兵力對薊縣抗日根據地進行瘋狂的報復,製造“無人區”。
1940年元旦,李子光、王少奇等黨的幹部從平谷返回盤山與包森支隊匯合,着手開創盤山抗日根據地,並於1940年4月15日成立了冀東西部的第一個抗日民主政權———薊平密聯合縣。1940年5月,敵人的進攻更加瘋狂了。他們調集大批的日僞軍對薊縣的各個根據地進行掃蕩。爲了粉碎敵人的陰謀,上級決定組建八路軍十三團領導抗日鬥爭。同時,抽調幹部、戰士組成武裝工作隊深入到山區,開闢抗日根據地。下營鎮道古峪村就是梨木臺地區抗日根據地八大村莊之一。
敵人爲了徹底摧毀我根據地,切斷部隊和幹部們與人民羣衆的聯繫,從1942年開始,把西起盤山,東至孫各莊,北起長城,南至花樓的地段統統劃爲“無人區”,總面積達到650平方公里,使近200個村莊都在“無人區”的範圍內。在製造“無人區”的過程中,日寇實行了慘無人道的燒光、搶光、殺光“三光”政策,把羣衆趕走,放火燒光他們的房子,妄圖斷絕八路軍和羣衆的聯繫。當時,薊縣被燒光房屋的村莊有157個,就連盤山上歷代修建的72座寺廟也被燒燬,使風景秀麗的盤山成爲一片焦土。
道古峪村所在的梨木臺抗日根據地,日本鬼子曾經大燒18次,小燒30多次,燒完以後還要組織人力到山上刨倒沒有燒燬的石頭牆。
二叔到今天也沒有回來
我是在鄧國安老人的炕頭上聽他講這件事的。老人不住地往小菸袋鍋里加菸葉末子。有時,他的手在顫抖。
那年,鄧國安17歲。家中生活非常困難,困難到打一瓶醬油要吃一年,有鹽就是好日子。從老太爺時就省吃儉用蓋起的石頭茅草房還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燒光了,村裏人都上山住進了山洞,年輕力壯的人有的參加了八路,有的給共產黨幹事,走不動的老奶奶留在了家裏。二叔名叫鄧貴,化名鄧軍路,是道古峪村最早參加八路軍的年輕人之一。
1942年,當上了八路軍基幹隊隊長的二叔在莊東頭與日本鬼子打仗的時候右腿受了傷。從馬伸橋請來的一個“先生”用小公雞做湯又下了藥給二叔對骨縫。五月初四那天,鬼子上了山。鬼子抓走了正在南山上養傷的二叔,還把草房點了一把火。貓在附近樹叢裏的鄧國安親眼看見二叔在熊熊的火光中被日本人帶走了,用驢馱着往下營的方向而去。從此,二叔再也沒有回來。後來,聽說鬼子把二叔和其他人送到了承德,可是再也沒有了二叔的消息。
直到解放後,他們全家還是期望二叔能死裏逃生回到家鄉,甚至沒有給二叔申報烈士。爺爺奶奶臨死的時候還念着二叔的名字,就是閉不上眼睛!
那天鬼子抓走了43個人,大哥死在了錦州
“哪一年我不記得了,但是那個日子我忘不了!”王鳳福老人講起了60多年前正月二十四大哥被抓走的事。
當時,道古峪一帶劃爲八區,八區有個化名國建的“助理”在爨嶺廟的西溝被鬼子抓住,從他的身上搜出了八區幹部、軍屬、抗屬(烈士家屬)的名單。瘋狂的鬼子當即來到道古峪村抓人。
那是一個大雪封山的日子。房子早就讓鬼子燒了,住在山洞裏的人們凍得要死,就是那天的白天下山找吃的,哪知道村子已經被鬼子包圍了!王鳳福只有哥倆,比他大11歲的大哥王鳳祥正是鬼子按照黑名單追捕的村幹部之一,當時就被五花大綁地抓走了。那天,真叫白色恐怖!鬼子從太平莊以西的山溝裏共抓走了43口人。村裏60多歲的三大爺名叫王永志,卻被鬼子按照名單裏“王志”的名字抓走了!
後來聽說,這些人有的進了監獄,有的送去當了勞工。王永志三大爺絕食死在了監獄。1943年的秋天,王鳳福家收到一張硬紙片(可能是明信片),說他大哥在東北錦州的監獄裏,讓他家賣房子賣地去贖。他爹蹲在地上琢磨了好幾天也不敢去找大哥,誰知這張紙片是不是日本人的圈套?過了三個月,硬紙片又來了,爹找識字的人一念,說大哥已經死在了錦州!他娘當時就倒在了大街上哇哇地大嚎(薊縣土語:大哭)……
說到這裏,82歲的王鳳福老淚縱橫。
那天夜裏縣長把他的手槍借給了我
今年90歲的王福林是道古峪村的長壽老人之一。他1938年入黨,是村裏地下黨員。他至今還記得給賀年縣長當通訊員時的事。
1942年5月,日本鬼子曾經集中兵力對薊縣山區進行了長達半個月的拉網式掃蕩,妄圖將抗日根據地一網打盡。當時,在下營地區,敵人把散居在山溝裏的羣衆都集中到山下,加以控制和監視。與此同時,狡猾的敵人還輪流出擊、沿村搜索,實行“村村聯防”、“戶戶聯保連坐”,只要有一戶接待抗日人員、與部隊有聯繫、爲八路軍辦事,就要株連各戶,都拉出去殺頭。
白色恐怖籠罩在山谷,不時傳出敵人的槍聲。但是,敵人血腥的鎮壓沒有嚇倒道古峪的村民,他們仍然在地下爲共產黨、爲八路軍工作。這一年,薊遵興聯合縣縣長賀年同志來到了道古峪村,把南山的“煙洞峪”作爲辦公地點,領導當地的抗日鬥爭。村民何貴、楊志儉、張老四、張老五等人主動擔當起賀年縣長和抗日工作人員的後勤保障,照顧同志們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起居。
貧農何貴對日本鬼子十分憎恨。由於他家給村裏的財主看山,因此在山上蓋了幾間草房。見賀年縣長到了道古峪村,何貴就主動地將山上草房西側的兩間騰出來,當了縣長的辦公室。許多重要的會議就是在何貴家的草房裏召開的。何貴還多次機智地掩護部隊,精心地照顧八路軍的傷員,冒着生命危險保存抗日物資,給八路軍送水送飯。
當時的王福林還是個鬼頭(薊縣土語:機靈)的小夥子,有時給八路軍送信,有時給縣長送信,有時給村幹部送信。那時,由於到處是鬼子的崗哨,送信人全靠兩條腿跑道,不僅辛苦而且非常危險。從馬伸橋到下營鎮,道古峪是個“中轉站”,兩邊的信都要及時送到。而往哪邊去都得爬山越嶺走20多裏的山路。爲了避免撞見日本鬼子,經常是在夜裏送信。
要送的信有的插着雞毛,有的插着火柴,都是“萬分緊急”。在大道上走,碰見了特務就玩命地往山裏跑,因爲特務有手槍。有一次,賀年縣長派王福林護送一位從盤山下來的幹部到丈煙臺。當時正是深夜而且下着大雪,走路都帶着響,太危險了!賀年縣長把他的手槍遞給了王福林“壯膽”。王福林接過手槍別在腰上,還真的感到有了底氣。天亮了,王福林順利完成了任務,把手槍還給了縣長。
說起自己與縣長手槍的“一夜之緣”,90歲的王福林臉上露出了孩子一樣的笑容。
在老虎洞藏軍用物資
1942年4月的一個晚上,春寒料峭,夜色漆黑。王鳳福剛剛撂下飯碗,就聽見有人敲門。原來,來人是薊遵興聯合縣縣委警衛班的幾名戰士,每個人都揹着軍用物資,還交給他一封縣長佔中的親筆信。信的大意是:因爲鬥爭形勢緊張,縣政府馬上要轉移。請他把不能帶走的5箱手榴彈、3杆大槍、10枚地雷和一把手槍隱藏起來。
王鳳福深知身上責任的重大。立即連夜找來了同村的地下黨員王支樸、王榮浩共同商量。
他們從小在道古峪長大,深知南山連綿十幾裏,山深林密,而且有很多的山洞。但是想來想去,似乎哪個山洞也不是很安全。最後,大家決定,將這些軍用物資藏到龍泉山的“老虎洞”裏,那裏山高路險,相對比較安全。
夜黑風高,沒有月亮。3個人將軍用物資綁在身上,帶着繩子向龍泉山的老虎洞攀登。沿着崎嶇的山路,繞過陡峭的山樑,將近黎明十分,他們終於爬上了龍泉山的老虎洞前。
老虎洞可真是險!能落腳的地方只有一個30多釐米寬的壩坎,下邊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往上看,老虎洞坐落在兩丈多高的懸崖上,要想攀上山洞只有幾道手掌寬的石縫!
太危險了!他們不但要在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爬上山洞,而且還要將那麼多的軍用物資運上去!王鳳福把身上的棉襖棉褲脫了下來,在腰上繫了一根粗麻繩,像一隻大蜘蛛一樣,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登。有幾次,他手摳不住石縫就要摔下來,把兩個同伴嚇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都想方設法渡過了難關。經過整整半個多小時的攀登,王鳳福終於爬上了老虎洞。他解下腰間的繩索,拋給兩個同伴,在他們的幫助下,將軍用物資一件件地拽到了洞裏。
太陽出來了,王鳳福要從老虎洞所在的峭壁上下來可就困難了。他將那根粗繩繫了一個活結,套在洞裏一個大石頭的尖上,拽着繩子一點點地滑到了壩坎。下來後,又猛地抖落了繩子,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數月後,王鳳福將這些寶貴的軍用物資“完璧歸趙”。
無人區的日子過了4年
鄧國安老人回憶起“無人區”的日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無人區”的日子整整過了4年。那就不是人過的日子!有錢的財主到馬伸橋的買賣店鋪裏避難去了,窮人都住進了山洞。山上沒有能喝的水,只好派兩個人下山挑水。4個美國汽油桶裝上水上了山,哪能夠喝的?只能給婦女、小孩、病號喝幾口。雖然地裏種下了莊稼,可不能下山管理,草長得比苗還高!就靠天上下雨長成的玉米棒子,成了人們的救命糧。
爲了對付日本鬼子,道古峪的村民們在南山頂上放了崗,往東瞅到丈煙臺,往西瞅帶龍泉山,跟鬼子打“時間差”。南山下有一個小井,常年有水,成了村裏人救命的地方。鬼子走了,大家就下山聚在小井的周圍,從山石底下取出藏着的鐵鍋,用三塊石頭支上做吃的。有時也偷偷地打幾個樹上的栗子解饞。但是隻要山頂上的人喊“焦黃的(薊縣土語:指日本鬼子穿的黃軍裝)來了!”大家就立即把碗片子和鍋藏在石頭底下跑上山。
也有幾天吃不上飯的時候。餓得年輕人受不了,就撿幾塊石頭子兒放到嘴裏磨牙,聽見了那咀嚼的聲音,好像就減輕了飢餓的感覺。抽菸的人哪裏有菸葉?只好用樹皮卷些樹葉放在嘴裏抽。
鬼子三天兩頭地進村,看見人就開槍。有一回,鄧國安與本村的王志德一起下山看莊稼,讓鬼子發現了。儘管他倆玩命地往山上跑,走在後頭的王志德還是捱了鬼子的子彈,當時疼得撓地,不久就死了。村民們恨死了日本鬼子!
八路軍送信兒來,日本投降了
王鳳福大爺記得是1945年農曆八月十五的那天,八路軍到道古峪村送了信兒:日本鬼子投降了!
“鬼子投降了!不用再躲藏了!”聽了這個消息,村裏人啥樣的都有。有的人樂了,有的人放聲大哭。大家從山上下來,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是什麼家呀,都被日本鬼子燒了多少遍了,家家成了“遺址”。儘管如此,人們還是用磚頭瓦片樹枝柴草搭了臨時的窩棚。畢竟這是自己的家呀!
那天,快天黑的時候,八路軍基幹隊押解着一個日本鬼子從馬蘭峪過來路過道古峪村。只見那個鬼子坐在毛驢上深深地低了頭。大家真恨不得手裏有一杆槍崩了這個混蛋。後來聽說,沒有走到目的地,這個鬼子妄圖逃跑,還是讓八路軍消滅了。
日本鬼子投降以後,日子雖然還是很難,但家家都在想方設法蓋房。人們從山上往下背石頭,鄰里互相幫工,誰也不要工錢。許多家是先養了一頭豬再蓋房,爲的是用這頭豬招待來幫工的鄉親們。
這電視機是縣裏給我送來的
90歲的王福林大爺跟着二兒子過日子。他的女兒在道古峪村開了個小鋪,也經常來照顧老人的生活。老人雖然年紀大了,但是還能幹許多的農活,小院裏的蔬菜和鮮花都是老人收拾。他住的屋子很乾淨,最顯眼的是一臺屏幕很大的彩電。老人不無驕傲地告訴我:這臺電視是縣裏派幹部送來的。
他說,由於一直跟在賀年縣長的身邊,解放後也在村裏工作,薊縣的領導一直沒有忘記他。賀年到薊縣當縣長的時候,還特意把王福林請到薊縣,吃了飯以後還陪他在縣城裏遛彎。前年,薊縣慰問老黨員,縣委書記還給王福林送來500元的慰問金。
他從箱子底下找出了一個小紅本
採訪中,王鳳福大爺從炕頭一箇舊紙箱裏找出一個珍藏的小紅本給我看。打開這個封面由於保存良好依然鮮紅的小本,裏面寫着這些內容:
農村老黨員領取生活補貼證
王鳳福同志符合津黨組發[1990]2號《關於解決我市建國前入黨沒有工作的老黨員生活困難問題的通知》的規定,特發此證。薊縣縣委組織部。
王鳳福,1923年9月22日生,1941年1月10日入黨,曾任隊長、大隊長、書記。每月補貼15元。
發小紅本是1990年的事。如今,這個錢已經漲到了每月70元。每到年底,鎮裏的幹部就把840元送到王鳳福家。“八路軍和共產黨沒有忘記我們!”老人感慨地說。
王鳳福大爺的老伴兒已經去世了21年。當了30年村書記的他於61歲那年卸任。他有3個兒子,但還是自己過日子。他把地和果樹分給了兒子們,兒子們給他送糧食,也幫他幹活。
老人身體不錯,每天還能喝點小酒。他感到今天的日子很幸福。
60多年過去了,下營鎮道古峪村經歷了許多的磨難和變遷。抗日戰爭在這個山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記憶。經歷了土改、解放、大躍進、人民公社、改革開放的道古峪改變了很多很多。世道在變,人也在變。老人大多已經“老去(薊縣土語:去世)”,當初的小夥子變成了“長壽老人”。沒有改變的是那連綿的南山和山上那許許多多鬱鬱蔥蔥的老樹,它們見證了昨天,經歷了今天,還將看見道古峪遙遠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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