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前日本:從這裏走向戰爭
二條城:轉折在不經意間
人間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乎。 ——織田信長戰前歌
今日的京都已不只是川端康成時代的單純古雅之城,入夜後的三條街上,出入game店的美女們的瞳仁中映照的已是一個完全浮華的世界。與此映照鮮明的是,就在一街之隔,以“精美”的桃山時代建築和巨大的銀杏樹著稱的古代建築二條城,仍舊因其記錄着促使日本命運改變的第一個上午,而受到日本國民的虔心崇敬。
這座城堡建築中的二之丸御殿,就是日本幕府統治終結、大政奉還天皇、明治維新興起之地。
8月11日,數百參觀客赤足走在這座御殿的木製地板上,腳下發出陣陣“鶯鳴”。這一出自當年幕府將軍爲了提防刺客而做出的特別設計,在日本被認爲是兼具離奇與詩意的奇思妙想。整個建築物的各個房間內,除了四壁的繪畫,就只有榻榻米,而其外觀的古樸,雖然自成風格,卻不能不令人想起人類原始時代營建規制的遺韻。
在城市另一端的京都國立博物館中,展出的歷史遺物大多是日本繩文時代的陶器等簡單的物品,檢點整個展廳,難有任何燦爛的印象。場內只有兩尊佛頭,遠遠看去秀出羣倫,線條表情極有神韻,走進一看,原來來自中國奉先寺。
在走向現代化之前,就日本的文明水準而言,恰如知日學者戴季陶在其《日本論》中所說:“他們本是赤條條一無所有的。”
不過,當日本國力強盛,現代世界以西方式的新奇眼光看過去之時,日本的古代文明亦煥發出超常的光彩。在京都,金閣寺的單純富麗之姿,東西本願寺的雍容蒼勁之容,也早已享有了世界性的聲譽。
這種不得不承認的類似“贏家通吃”的規則,早在明治維新時期,日本的精英階層就已瞭然於胸。
1867年10月24日上午,第15代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在二之丸御殿的大廣間向諸大名發表了將大政奉還天皇的命令。如今的二條城以蠟像再現了現藏於日本東京聖德紀念繪畫館中的《大政奉還圖》中的當年景象——德川慶喜孤獨地跪坐在房間一端,享受着最後的高貴,各地大名則跪坐在下,謙恭聆聽。
這一年,大總督參謀西鄉隆盛等人領軍的薩摩、長州、安藝等藩組成討幕聯盟,策劃武力討幕;與此同時,民衆性的動亂與鬥爭席捲了包括京都、大阪、橫濱、江戶等大城市在內的幕府管轄區。幕府的統治搖搖欲墜。對於德川慶喜來說,這只是一個權宜之計,但是對於日本來說,卻是決定性的。
“那是日本崛起的開始。”大學反聘教授健吾說,“也是軍國主義的源頭。”
天皇復位,對日本而言是新生活的開始,資本主義化進程也立刻啓動。以“明治三傑”之一的大久保利通爲首的明治政治家,推行的是“富國強兵”、“殖產興業”和“文明開化”三大政策。
德川幕府時期的300年快速發展,“武功極盛的年代,政治文物,燦然大備”,爲明治維新做足了準備,又爲日本全國形成了樂於進步、富有活力的民族性格。就此意義而言,美國炮艦來的正是時候,外來武力對於日本來說是學習最好機會。
明治維新時距離1853年美國海軍叩關僅有15年,日本以輕快的節奏,完成了整個民族的轉向。
這不是日本第一次表現出敏捷的反應。在足利室町幕府時代,1543年,一艘葡萄牙船第一次漂流到九州的種子島,爲日本帶來了火槍,史稱“鐵炮傳來”。僅僅6年後,日本“戰國時代”特立獨行、蔑視禮儀的梟雄織田信長,就從近江(滋賀縣)國友村大量訂購西方火槍用於實戰。
1609年7月6日,幕府將軍德川家康手書特許狀,即“朱印狀”,允許荷蘭人在平戶建立永久性的貿易商站,即荷蘭商館。各種西方文明成果由荷蘭傳來日本,被籠統地稱爲“蘭學”,由此深刻地加強了日本對於新式科技的開明心態。
日本學者鳥海靖認爲,當年日本的鎖國政策與中國的鎖國政策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的進程。“明治維新之前的鎖國政策並不是完全頑固的方法,”他說,“它有着一個隨着時代變化的過程。”
在德川家康時期,基督教傳播曾一度得到幕府的默許,只是基督教勢力的迅速擴大,令統治者感到可能危及日本的傳統秩序,纔開始禁止傳教。1615年起,幕府政權進而對“朱印船”貿易也嚴加限制。這兩條出自統治需要而非民族選擇的政策,即是後來德川幕府的全面鎖國的伏筆。
19世紀,在效法中國和朝鮮文明數百年之後,日本再次表現出了強烈的學習願望和能力,而中國的知識精英則再次扮演了日本教師的角色。
魏源“爲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的《海國圖志》成書於1842年,直到1853年以後才流傳到日本,立即受到幕末維新人士的熱捧。佐久間象山和橫井小楠等人對魏源所述之事深感折服,該書因而成爲日本知識界的必修教材。
素以“優等生”自矜的日本,在明治維新前後又一次當學生,不過在其精神內核之中,尚武、暴烈的成分卻有增無減。日本文化中的輕自我生死的信念,在櫻花飄落季節隨風飄揚,又在殘忍的戰爭中推行爲輕他人之生死。
健吾認爲,與此相關、互相衍生出的影響明治維新的主要思想,就是“脫亞論”和“亞細亞主義”。
“脫亞論促進了日本的現代化,卻衍生出帝國主義化的理論,亞細亞主義營造出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願景,卻又催生了侵略合法化的理論。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各自產生左右兩翼共4種思路,彼此矛盾又有契合,合力造就了明治維新後的日本。”
明治維新的改革,建立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近代化日本,卻對傳統上持有特權的武士階層造成了重大的打擊,身爲武士的西鄉隆盛爲此不惜起兵對抗,終於失敗自盡。
在戰爭中,西鄉隆盛再次吟唱起一首短歌,它是317年前織田信長的戰前歌,其中既有慷慨,也有悽然:人間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乎。
西鄉隆盛對日本明治維新所作的巨大貢獻,及其儘管逆歷史潮流卻表現了“忠義”的叛亂行爲——恰如美國電影《最後的武士》讚美的那樣——贏得了崇拜強者、崇尚犧牲的日本人。1897年,他的銅像巍峨聳立於上野公園,至今仍是日本的著名勝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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