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年輕教師掠奪式地使用,會埋下很大的隱患”
“我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是不是還應該留在這裏。”劉非(化名)有點心灰意冷了,在大學任教一年的他領會到了起步的艱難,而從助教到教授這漫長的煎熬,總讓他感覺“難有出頭之日” 。
作爲重慶某高校教師,劉非很清楚:學術需要積累,絕非幾年之功。“問題在於,學校會給我時間積累嗎?能讓我安心地進行教學和研究嗎?”本學期,26歲的劉非被要求和系裏的一位教授及一位副教授競爭一門課,這種連兩位教授都覺得對他很不公平的競爭,結果可想而知。劉非因此失去了60個課時,而無法完成本學期120個課時的教學任務,崗位津貼因此將被扣掉一大部分。鬱悶的劉非最近什麼也不想幹,一有時間就泡在網上。
記者採訪了6所高校人文學科的6位年輕教師。低待遇、沉重的生活壓力、繁重的教學任務、稀缺的學術研究機會等等,讓這些年輕的老師們剛剛步入學術的殿堂,就開始喪失治學的熱情。
“讀研時想着工作後多買書沒想到,現在還是買不起書”
來自河南農村的李俊(化名)兩年前研究生畢業後進入西安某高校任教。兩年過後,他依然身負讀書時留下的近3萬元債務。基本工資加獎金1月1400元,這是李俊在學校的全部收入。這位讀研時酷愛買書的老師如今生活窘迫:如果每月抽出200元買書,吃飯就會成問題,不敢輕易請客,生了小病不敢看醫生。曾經有過的工作後接濟家裏的想法也化爲泡影。
近日有媒體報道稱,國家稅務總局將高校教師納入了高收入職業。北京一位經濟學教授2001年曾應邀去寧夏作經濟分析報告,提到那次報告的收入,他說:“幾萬元能入眼嗎?費用全包是規矩。”該報道還了解到,現在的高校知名學者、教授會通過經紀公司或培訓機構被介紹到各地講課,其講課收入一般都以現金的方式結算,或者直接打到其個人賬戶上,而每天的講課費用從幾千元到數萬元不等。
但是,外出講課、培訓和項目的收入與大多數年輕教師無緣。在記者採訪的6位老師看來,高校的收入差距已經很明顯,他們將自己歸結爲“高校的弱勢羣體”,除非在外校兼課,很難有其他收入。
今年的教師節,連中秋和國慶算在內,範中(化名)所在的學院給每位老師發了300元,這是一年來過節發錢最多的一次。去年春節前,盼錢過年的範中沒有從學院得到一分錢的過節補助。2000元左右的月收入還要養孩子,讓在湖南某重點大學教書的範中過得很緊張。“讀研時想着工作後多買書,沒想到現在還是買不起書。”但範中不敢去外面帶課,怕影響教學,“萬一被學生們打了低分,會扣津貼,影響職稱,面子上也不好過。”
“一個月2000元真的什麼都沒法考慮,這個後顧之憂不解決不行啊。”對於劉非老師的這種無奈,幾位老師很有同感,在他們看來,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實在難以安心做學問。學校不解決年輕教師的住房,只發一點補助。西安一位老師去年每兩三個月就要搬一次住房,爲的是找到更便宜的出租房。
學院的院長和一些老教授總以自己在20世紀80年代的經歷,要求範中和其他年輕老師克服經濟困難,這讓範中無法接受,“情況完全不一樣了。”
“除非下定決心當苦行僧,才能靜下心來做學問”
1995年從甘肅日報進入蘭州大學任教的王天定,當時的工資僅爲300多元。多年後的今天,身爲西安外國語學院教授的他,待遇已大爲改觀,但10年前相對寬鬆的治學環境卻讓他更向往。
“老師在學校的精神壓力沒有現在大,除了上課,可以集中精力做很多事情。”在那幾年,王天定讀了很多書,一篇論文他會精心地寫上半年,反覆推敲,寫完後也不去考慮發不發表。“如果當時就有現在的這些量化考覈,一些論文我可能也就湊合着發了。”在他看來,現在很多學術上有所成就的老師,當初如果面臨今天這種環境,恐怕也會心浮氣躁,焦慮不安,最終難有成就。
“大學要形成一種良好的學術氛圍,這種氛圍就像空氣一樣存在,無形中會給老師們動力和壓力。”但王天定教授很失望地發現,大學裏做學問的空氣非常淡薄了,“大家在一起常常議論的不是房子孩子,就是如何找關係發論文,甚至連學問都不提。”他痛心地說,大學老師包括年輕老師正處於一種比較萎靡的精神狀態。
今天的大學,在王天定眼裏,已經不利於真正有志於學術追求的人生活。因此,還在蘭州大學任教時,他就不鼓勵系裏的研究生畢業後去高校。他擔心:“一些年輕人抱着一腔熱情和學術理想進入高校,幾年後就會心灰意冷,等到爭取了教授職稱,當年的學術理想可能早已化爲泡影。”
這絕非危言聳聽。一直想紮紮實實做點學問的範中老師,兩年的經歷已經動搖了他的信念。“一些情況會逼着自己去急功近利地發論文,爭學位。”進入大學任教的第二年,範中就考取了一重點大學的博士。他所在的這所大學規定,青年教師沒有博士學位不能參評教授職稱。而他所在的學院爲了達到博士指標,在今年不需要老師的情況下,引進了兩名與專業無關的博士,並解決了他們的科研經費和待遇問題。
武漢某大學的一位博士生同時也是河北一高校的教師,他的學校規定:評副教授至少需要發表10篇論文。讀博的一年來,這位老師已經發表了8篇論文。不久前,這位博士生將一篇論文分解成了好幾篇投向了幾家雜誌社,材料差不多,只是主題略有變化,居然發表了。不過,讓他心疼的是:爲了發論文,得掏一筆數目不小的版面費。
從助教到講師需要3年時間,從講師到副教授至少需要5年,從副教授到教授又是5年,而每一次晉升都要求相應數量的論文或著作,這是許多大學通行的標準。“我特別能夠理解那位博士。”範中說。在大學,似乎除了教授,其他什麼都不是,年輕教師們認爲自己就是身處大學的最底層,不評上教授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我們這一批年輕教師,除非下定決心當苦行僧,特別超脫的人,才能夠靜下心來做學問。”才當了兩年大學教師的範中有點心灰意冷。
“強者通吃”讓年輕教師義務很多,權利很少
兩年來,範中沒有一次外出參加學術研討的機會,“想參加,只能自己掏錢。”學校也沒有針對青年教師的科研項目,申請之後就沒有下文。一直想好好做點實證調查的範中,也苦於沒有資金而無法開展。偶爾能夠參與的就是學院的一些橫向課題,“但難出成果,也不與職稱掛鉤”。
範中的這種尷尬在很多年輕老師身上也同樣存在。各種機會如申請科研經費、進修、出國、開會交流等均與職稱直接掛鉤。華東師大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許紀霖將之稱爲“強者通吃”。
“這種資源分配上的不公正對年輕教師的成長很不利。”許紀霖認爲,年輕教師就像僱傭者一樣“義務很多,權利很少”,他們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少掙錢也無所謂,但要生活得有意思。”西安某大學李俊老師的這種想法成了一種奢望。6個班的4門課,這是李俊本學期的任務。他幾乎每天都有課,嗓子都啞過幾次,下課後回到宿舍就閉着嘴巴不想說話。他還得想着考博、想着搞點科研,“壓力太大了,沒有了生活的樂趣”。
課時多,一些新開的課、難上的課、一些用範中的話說是“亂七八糟的課”大都會落在年輕教師頭上。備課,佔用了他們大部分時間。王天定教授多年來提倡一個觀點:上好一節課,要用6小時準備。在寒暑假和國慶等長假中,這位負責的老師一直不敢休息。因此,他堅決反對片面地以課時來要求教師,“對年輕教師掠奪式地使用,會埋下很大的隱患”。
沒有經費沒有時間,但是,年輕的教師們還得想方設法進行科研,畢竟這直接關係着他們的職稱和地位。“我們只能希望自己的課不要出什麼問題,能夠應付過去就行了。”一位老師告訴記者,他身邊的年輕教師大都對教學“馬馬虎虎”。
如今,站在講臺上,範中老師已經失去了初爲人師時的激情和神聖感。“和學生們談理想談抱負,我覺得沒有底氣,也是一種滑稽。”這種滑稽使得範中喪失了作爲一名大學教師的優越感。
“在國內大學,副教授沒有地位,但在國外,助教也很有尊嚴。”許紀霖希望能夠提高大學年輕教師的待遇,保障他們相應的權利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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