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性命
我妻子患尿毒症,住北京朝陽醫院急需手術醫療費,敬請幫我一些錢,救救她一條性命!
叩拜謝謝!
而在北京,當他對妻子說:“我上外面轉轉”,或者說“我去散散心”,再或者說,“我上外面找工作”,事實上,他卻跪在北京的街頭乞討。
經常,他早晨在家吃飯,然後找個藉口離開,中午不吃飯,只帶上冰糖充飢,一直跪到晚上再回家。
王翠霞最初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爲了能將透析次數減到最低,她每天儘量少進食,挺着不喝水,實在渴得受不了,便吞一口水在嘴裏含着,然後吐掉,絕不敢往下嚥。即使這樣,她也需要每週透析一次,一次費用500多元,正好抵得上馬鑄銘當時一個月工資。
當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究竟花了多少錢。父子倆沒人告訴她。她問馬國林,得到的答覆是:小子知道,我不知道;她問兒子,兒子回答說:都是我爸管,我不清楚。
她在病痛的折磨中感到委屈。“我這麼難受了他也不來侍候我。”她那時這麼想,看見丈夫她就生氣。終於有一次她忍不住這樣埋怨丈夫,並責問他: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丈夫這才捋起褲腿給妻子看。妻子看到丈夫“膝蓋上黃一塊青一塊紫一塊”,那一刻,“我的心扎刀子啊!”妻子說。
於是,妻子也偷偷出去乞討。等丈夫出門了,她便拿了小板凳出門;丈夫回家之前,她先回了家。直到有一天,她把討來的錢交到丈夫手裏,丈夫這才知道。從此,兩人經常一起出門,他跪着,她坐在他的身邊,儘管每次透析完,大夫都會叮囑一句:回去注意營養,好好休息。
乞討的生活並不容易。總有人瞟老倆口一眼,說:騙子吧?於是,馬國林攤開他的會計證書和自學考來的大專文憑,擺上王翠霞的診斷書,而王翠霞則一次次向路人展示她透析多次被針扎翻了的胳臂。
他們的乞討還剩最後一點體面:在馬國林的面前,有三種救助牌,中文的,英文的和日文的。後兩種是請人翻譯的。不過,據馬鑄銘說,他的父親通蒙文、俄文以及一點日文和英文。
馬國林當年的老師在多年後,還對馬鑄銘說起他父親的優秀:“你的學習要趕上你爸就好了。”但馬國林高中沒有唸完,趕上了知識青年下鄉。他們一家來北京之後,第一個遊覽的是清華大學。幾年的乞討生涯中,最大的一筆收入是一位小夥子給的20元。這位陌生的小夥子,馬國林時常還會念起。
有時他們在住處附近的菜市場乞討,鄰居們見到都心酸得遠遠避開。房東太太記得馬國林曾這樣對她說:“嫂子,我把臉皮抓一邊去了。”
馬國林的家族在當地算得上體面。有人擔心,馬國林這樣的舉動,有損家族的面子。“命都快沒了,還要臉幹什麼?”馬國林說。
“你讓我成殺人犯啊?讓我怎麼跟孩子交待?”
窮人的日子可以想像,也難以想像。
馬鑄銘說,那段日子,吃的菜除了白菜還是白菜。一棵白菜能將就吃三天。除了油和鹽,家裏沒有其他作料。房東太太看到他們把大白菜切了,只捨得擱一點點油,“真跟餵豬食一樣”。偶爾來個客人,燒點肉食,就得到房東太太屋裏借醬油。方便麪吃完了,調料要省下來,用來炒菜。他們去撿別人遺棄的電話卡。每張卡,當卡里還剩一塊多錢時,馬國林就開始計算,總能想法將卡用得一分不剩。他們把鄰居給的舊衣服改一改穿上。拿回家的每一隻塑料袋,都仔細疊起來,綁好,小的用來裝垃圾,大的用來鋪桌面。
在北京的幾年,一家三口去過的旅遊景點只有天安門和動物園,前者免費,後者門票2元。當馬鑄銘2002年將自己的新婚妻子帶到北京時,他只帶她去了景山,門票2元,可以俯瞰輝煌的故宮。他們至今還沒有拍過婚紗照,儘管在當地只需要幾百元。
一年春節,兒子給母親買了幾隻蘋果。王翠霞捨不得吃完,給丈夫和兒子一人留了一隻。“過年了,大家都奢侈一回吧。”她說。丈夫和兒子很聽話地接過蘋果。可是幾天後,兒子又拿給她兩隻蘋果。她一看,正是她幾天前給爺倆留的。
每到假期,馬鑄銘就到北京打工。他擺過地攤,打各種零工,教外國學生漢語。
一次,他給一家公司掃描資料。他時常一天在電腦前工作16個小時,吃飯只花5分鐘。半個月裏,他一個人掃描完12年的資料,而另外兩個同夥加起來只掃完9年的資料。“我一點不覺得累,我心裏很高興:我可以掙錢了!”馬鑄銘說。他覺得挺可惜,要是這家公司不管飯,將那10元盒飯錢折成現錢給他,那纔好呢。
因爲,“每一分錢都要拿去救命的”。
除了腎臟,他的母親又得了子宮肌瘤,還有闌尾炎。前者做了3次手術,後者做了1次手術。“乾脆在你肚子上裝個拉鍊好了。”馬國林對她開玩笑。
她可笑不起來。在她將子宮切除後,醫生讓她接受輸血。“我不輸!不輸!”她嚷道,“哪來的錢啊?我不要輸!”
2004年初,植入的腎臟徹底壞掉,父子倆決定讓她第二次換腎。這一次,王翠霞拒絕治療。這時,因爲體內大量積水,她連睡覺都不能躺下。
王翠霞這樣的舉動讓跟着馬鑄銘學漢語的一位韓國學生感到不解:“中國人真奇怪,爲什麼有病不去看呢?”
馬鑄銘只能回答說:“這就是中國。”
來自衛生部的數據顯示在這個國家,生病的人們中約有一半不去就診,醫生診斷應該住院治療的患者中有三成沒有住院,主要原因是經濟困難。“你去給我買瓶安眠藥吧。”王翠霞央求丈夫。
“那可不成,你讓我成殺人犯啊?讓我怎麼跟孩子交待?”丈夫說。
“那你買兩瓶,咱倆一起死。”
“我可不這麼想。等你好了,我就出去掙錢,幫着孩子還債。”丈夫說。
父子倆幾乎是將她擡進了出租車,送到醫院,做第二次換腎手術。他們感謝一位叫韓修武的醫生,爲他們減免了部分醫療費。當他們根本交不起2萬多元手術費時,是這位醫生擔保先做手術再交錢。
這筆錢,到現在也還沒還上呢。
“他是心力交瘁而死”
但是馬國林卻不能像他原先計劃的那樣,幫着兒子還債了。王翠霞換完腎後狀況一天天好轉,馬國林卻開始腹痛、噁心、吃不下飯。
2004年4月底,兒子將父親領到醫院做了B超檢查,醫生診斷:胃癌晚期,連肝臟裏都佈滿了癌細胞,最多還有一個月生命。
兒子裝作若無其事,打算瞞着父親。但是一走出醫院,父親就用手碰了碰兒子,說:“銘子,你爸不傻。咱們趕緊回老家吧。”末了,又叮囑一聲:“不要告訴你媽。”
鄰居們看見他時常疼得攥緊拳頭猛捶自己的胸口,甚至有時他疼得哭出聲。夜裏,他怕呻吟聲影響妻子睡覺,妨礙她恢復,就到屋外溜達上一夜。
兒子要給他買杜冷丁,但連這幾塊錢一支的鎮痛劑,他也拒絕使用,兒子給他打點滴,他強行把針管拔出來。“他要把錢都拿去給我媽買藥。”馬鑄銘說。
半個月後,一家人收拾完畢離開北京回老家。出發前,把剩下的油倒了半鍋,吃了在北京惟一一頓炸帶魚。
1998年一家人剛到北京的時候,馬國林是個富態隨和的中年人,1米7的個頭,體重約180斤。6年後離開北京時,他黃瘦黃瘦,像個垂老的人,體重不足120斤。
幾天後,馬國林告別了人世。
臨去世時,兒子叫醒了他。他歪着臉看了兒子最後一眼,馬鑄銘看到那雙黃色的眼睛,特別黃,他嘴巴動着,卻說不出話。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的眼睛滴出兩滴眼淚,一滴沒有流下,頭歪着的這側,眼淚緩緩滴了下來。“他是被壓死的,”馬鑄銘流着淚說,“他是心力交瘁而死。”
按照風俗,人們將要給他穿壽衣,一種藍色的袍子。但是馬鑄銘堅持一定要讓父親穿着西服離開。“就穿這個好看,”他說。是的,西服,皮鞋,襯衣,還有一個日本朋友送的手工領帶。“就係這個吧。”馬鑄銘說。“真懷念以前那段時光,”馬鑄銘無限留戀地說,“那時父親出去參加朋友聚會,都會穿上西服,繫上領帶。”
馬國林留下了妻子的每一張醫療發票,總計40多萬元。他還留下一包零錢,全是一分兩分的硬幣和紙幣,這些見證了他的乞討生涯。
他留下了一個小本,封皮上寫着“請您留名”,記載了每一次捐助每一筆錢,本子裏夾着幾張捐助人裝捐款的空信封。
他竟然還留下了一萬多元錢。
他的遺囑上寫道:“一、全部家產用於妻子王翠霞的治療上,兒子、兒媳孝敬母親,否則不準繼承產業,衆親友爲證。二、喪葬改革,去世後不燒香,不燒紙,不燒花圈,廢除一切傳統喪葬習俗,喪事簡辦。”
“我一定不能讓我媽因爲沒錢吃不上藥而死掉”
最後,馬國林不得不把妻子的性命,也留給了兒子。
現在,每個月,王翠霞仍然需要三四千元的藥費來維持。“我父親去世也算是一種解脫,否則,他每天都會發愁。”馬鑄銘說。
每次提起父親的死,馬鑄銘就會連脖子根都漲得通紅,語氣裏會充滿怨恨:“爲什麼痛苦要讓我們一個家庭來承擔?”
承擔這種痛苦的,何止馬鑄銘一家。衛生部的統計數字顯示,這個國家的城鎮貧困戶中,有三成是因病致貧。像一位社會學家所說,今天的中國,就像一場馬拉松賽,每跑一段,都會有人掉隊,馬鑄銘們便在國家經濟發展的過程中,被甩出了前進的方陣。
王翠霞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看病究竟花了多少錢。“有時候我想,攤上這樣的丈夫和兒女,就偷着樂吧,可是心裏就是難受,不知咋的。我總想,好好活着吧,別添麻煩了,可就是睡不着覺,有時候就想大哭一場。”她說。
馬鑄銘說:“我爸這一生,註定是爲我媽活的,我也是。這樣說或者不準確,但至少我媽是我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我總得讓我媽活及格吧,怎麼着也要活到60歲,現在還差3歲。加上我爸的4歲,至少還要讓她活7年。”“我這個人活得其實挺窩囊的,沒什麼學歷,沒有文化,沒有能力,也沒幹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小分子,我就把好好待我媽當作一個成就來做。”
儘管馬鑄銘現在一個月的工資只有800多元,但“我一定不能讓我媽因爲沒錢吃不上藥而死掉,即使拼了命,否則,對不起我的父親。”他說。
幸好,遲到的醫療保障終於還是來了。去年,王翠霞得以參加基本醫療保險。儘管在當地這種醫療保險最高支付的限額只有9萬元,但畢竟現在每個月可以報銷藥費1500元左右。
但另外的2000多元,還得靠馬鑄銘“努力再努力”。
所以,“我在外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一定不能出事。我一定要吃飯,按時按點吃,因爲我的身體絕對不能垮。”這個家庭的重壓,從父親馬國林的肩頭,轉移給了他。
站在阿旗縣城的街頭,看着來來往往的車輛,馬鑄銘拉着他妻子的手,安慰似地說:“咱們也會有一輛轎車的。”
“好啊,”他的妻子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可是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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