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對樊雲芳來說有兩次——以47歲時那場使她命懸生死之間的癌症爲界:之前,她是在新聞界叱吒風雲的著名記者,一個銳氣逼人、成績斐然的“女強人”;之後,獲得新生重返記者崗位的她,褪去光環,盡職盡責地做着快樂的“普通記者”。
有人說,樊雲芳已將曾經的輝煌內化成淡泊的品質,她說:“我從死神手裏奪得的第二次生命,多麼來之不易!每一天都要當節日過,儘量用它再做一些自己喜歡的、力所能及的、有價值的事——這纔是生命的真諦。”
《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萌發了她的記者夢;《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使她懂得了記者職業的神聖。事業成功的樊雲芳成爲中國新聞界的一顆星
樊雲芳1945年出生於上海,1962年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
“還在大學時代,我就做着記者夢。這個夢萌生於一篇振聾發聵的報道——《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那時她想,“要是我今後能當一名記者,並寫出一篇這樣震撼人心的報道來,這一生也就不算虛度了。”
大學畢業後,樊雲芳來到雁北工作。業餘時間寫寫稿子,成了她的最大樂趣。爲了採訪,顛簸的鄉間土路上,身懷六甲的樊雲芳坐着裝滿化肥的高高的馬車下鄉;艱苦危險的礦井裏,樊雲芳沿着鑲嵌在井壁上的鋼筋,爬到100多米深的井下……
漸漸地,報紙上可以見到她寫的“豆腐塊兒”了。她的新聞生涯,就在西北的黃土地上發軔。
1978年,山西省委宣傳部推薦樊雲芳到光明日報山西記者站工作。
那一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光明日報橫空出世。這篇文章在推動解放思想、開展真理標準討論上開闢了先河,爲改革開放創造了良好的輿論氛圍。樊雲芳爲能成爲一名黨的新聞工作者感到無上榮光。她在筆記中寫道:“我發誓,永遠不玷污光明日報記者這個神聖的稱號。”
夢想成真的樊雲芳一年後便嶄露頭角。
她的成名,是從長篇通訊《追求》開始的。
1980年11月,樊雲芳發現了欒茀這一知識分子典型。她要爲這個受極左路線迫害的知識分子而吶喊,爲改革開放的第一縷春風而歌唱。此時欒茀已病重住院,樊雲芳在病房裏和他做了20多次訪談,寫出了第一稿。
報社慧眼識珠,馬上發現這個典型的時代意義,但要求樊雲芳改寫。
第二稿、第三稿,她把全部激情凝注於自己手中的筆。其間,欒茀去世,樊雲芳身心俱疲,一度想要放棄……
樊雲芳忘不了,報社一次又一次地給她鼓勁,記者部全體人員對稿件進行會診,提出了關鍵性意見:人物形象高大全,缺乏人情味;要是能將其還原爲活生生的普通人,這篇稿子就成功了。
樊雲芳茅塞頓開。
終於,歷時3個月,4易其稿,14000字的長篇通訊《追求》完成,刊出後轟動全國。《追求》被《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中央電臺、《新華文摘》迅速轉載和轉播,還被改編成電視劇、廣播劇、話劇、連環畫,收入大學新聞系的教材。
此後,樊雲芳在新聞戰線縱橫馳騁,寫出一篇篇新聞力作,引起一次次強烈反響。她和另兩位記者合作的《一個工程師出走的反思》,客觀公正地對事件做了全景式透視。這一報道推動了我國人才政策的出臺。同時,《一個工程師出走的反思》也使新聞傳播學辭典中因之有了“中性報道”與“全息攝影”概念。樊雲芳的相關論文在《新聞戰線》《新聞記者》《中國記者》上刊出,她與丈夫丁炳昌的論著《新聞文體大趨勢》,被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稱爲“中國新聞改革十年最重要的理論著作之一”。
整個80年代是樊雲芳新聞事業的輝煌時期。她不知疲倦地奔波在採訪途中,傾聽時代,感受心靈,記錄中國前進的一個個腳步。
業績給樊雲芳帶來榮譽: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首屆範長江新聞獎得主……樊雲芳響亮的名字,閃耀在中國新聞界的星空。
死神黑色的翅膀忽閃掠過,“死而復生”的樊雲芳懂得:“只擁有事業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親情、友情是生活的基石,是人性光輝的一面”
1992年冬,光明日報全國記者會最後一天,樊雲芳突發腸道出血被送到海軍總醫院。醫生診斷:直腸癌中期。
殘酷的現實,將正處於生命、事業巔峯的樊雲芳拋到人生的谷底。
13年後,樊雲芳在《生命之歌》一文中自述了當時的心境:
“明天就要被推進手術室——直腸癌全切除手術。去有時,‘歸’無期,誰也不能保證我還能活着走出這個醫院。47歲——正當年富力強的年齡,但也許從此後再不能睜開眼睛,再不能站起來,我怎能不深深留戀眼前的每一片落葉,每一絲清風!
“我多麼渴望在動手術之前再過一過普通人的生活:我想再去理個髮,即使要離開這個世界,我也要留下平昔滿意的形象,有尊嚴地走;我想再逛一個大商場,在櫥窗前悠悠閒閒地觀賞那些美麗的商品,多年來繁忙的工作使我總是把這樣的閒情逸致留給了下一次;我想到報社附近的陶然亭公園裏那一株槐樹下再坐一坐,那一片草地,那幾株疏朗的灌木,那些歡欣雀躍、婉轉啼鳴的鳥兒,曾多麼地令我着迷……”
手術成功了。樊雲芳回到了這個讓她無限眷戀的世界。
在與死神苦苦搏鬥的75個冬日裏,兩張單據是透入病室的陽光:一張“溫暖的單子”,記着曾來醫院探視的200多位朋友和同仁的名字,它浸染着報社的關愛、親友與讀者的親情和友情,驅逐了孤獨和黑暗,慰藉着樊雲芳的心;另一張“燦爛的單子”,列着出院後打算做的事:給老父親祝80大壽,攜兩個兒子到長江三峽旅遊,回闊別17年的山西渾源縣走訪老友,再寫一本關於新聞理論的書……樊雲芳要在第二次生命中將這些心願一一兌現,不留遺憾。
大病過後獲得新生的樊雲芳,也獲得了新的人生感悟:“在你爲鍾愛的事業奮鬥的時候,請不要忽略你的家庭和親人;在你一心一意追求工作業績的時候,請不要排斥其他的生活樂趣。”
在蘇州做化療的8個月,本來就苗條的樊雲芳體重又下降了20斤,滿頭青絲脫盡,滿臉枯黃和蒼老取代了原來的神采奕奕。但只要身體狀況允許,她就與丈夫手牽着手,蹣跚地穿行於大街小巷。結婚22年,他們從未如此從容悠閒。
總是一心撲在事業上的樊雲芳,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化療結束回到家中,兒子的一番話讓她心碎:“我從小沒有母愛,你總不在家,一回來就問我考了多少分。如果成績不好,你就發火,罵完又一陣風走了……我常常想,媽媽對她的讀者那麼好,肯爲他們做各種事,爲什麼就不肯爲我做一碗麪條?生病時,我就盼你來摸摸我的額頭,但我盼了20年,就是盼不到……”
樊雲芳蒙着頭在被窩裏哭了一夜,淚水浸透了枕頭。她自責:“我以工作爲擋箭牌,把身爲母親的責任推給別人、推給社會,既不是個好母親,也算不上個好記者。”
“是光明日報爲我提供了舞臺,是改革大潮提供了機會,是編輯部上上下下付出了默默的奉獻,是全家人爲我作出了犧牲。”樊雲芳說,“名記者的光環不僅屬於我,更屬於光明日報,屬於時代,屬於我的同事和親人。”
51歲的樊雲芳勇敢地重返心愛的記者崗位。她給自己重新定位:做一個快快樂樂的“普通記者”,在平凡而踏實的工作中找回自己的尊嚴和價值
隨着被化療嚴重損害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恢復,因病沉寂了4年的她又“蠢蠢欲動”:“我還能不能當記者?”
當記者,要深入現場,否則難有精彩的報道;當記者,出差是家常便飯,病前,她一年有大半時間外出採訪。但現在,她已不具備那樣的身體條件。譬如牙齒,連菜梗都咬不斷,只有稀飯豆腐常保平安。還有腹瀉,極頑固,偏偏又是人造肛門,稍不小心就會弄髒衣服被褥,故對出差就有一種畏懼感。
更讓樊雲芳猶豫的是:“假如重返崗位後寫的報道大失水準,我寧願永遠消失,讓讀者記住我最光彩的時刻。”
最終,她說服了自己:“名記者的光環就那麼重要嗎?當一個普通記者怎麼就沒尊嚴、沒價值了?大樹和小草,哪個貢獻更大?牡丹和牽牛花,誰更美麗?精英和普通人,往往被厚此薄彼。只有趕走自己內心的淺薄與庸俗,纔可能坦然面對世俗的眼光。因此,首先要做的,是不斷淨化自己的靈魂。從死神手裏奪回的第二次生命,不是用來自暴自棄、一蹶不振的,更不是用來爭名奪利、斤斤計較的!”
1996年,樊雲芳重返記者隊伍。這位曾轉戰南北、已隨丈夫在海南安家的當年的“大牌記者”,名片上印的是平平淡淡、簡簡單單的“光明日報海南記者站記者樊雲芳”。
時過境遷。到北京回報社開會,許多熟悉的老面孔不見了,一些曾向她請教過新聞寫作的年輕人,如今已成了她的上司;外出採訪,幾乎“隱姓埋名”的樊雲芳,有時甚至會遭到“冷遇”和“怠慢”。她對這些淡然一笑,不以爲意。
“朋友們感覺到這位原先的‘女強人’已變了個樣子,不再像過去那樣爭強好勝咄咄逼人,而是變得超然了,寬容了,隨和了。”光明日報一位樊雲芳的同事在文章中這樣描述。
樊雲芳說:“現在站在這裏的是一個新生的我。這個我,對職稱、職務、待遇之類的‘身外之物’已經不大在乎,對待世俗的眼光,也儘可能淡然、釋然、坦然、超然。”
但是,重新走上記者崗位的樊雲芳,在新聞上對自己的要求沒有變化:雖不強求寫出轟動的稿件,但寫的一定要“是新聞”——未經實地採訪,決不動筆。
“如果知道她得過癌症,我怎麼也要阻止她那次玩命一樣的採訪!”海南郵電報總編輯張少中對此頓足後悔。
那是2000年冬天,張少中帶着樊雲芳從海口到三亞,沿途採訪了一路。在通什,他們採訪了鄉郵員史宏珊,寫了通訊《爲了一雙雙期盼的眼睛》;在保亭縣毛感鄉,他們跋山涉水,採訪了接替因車禍殉職的丈夫走上郵路的黎族農村婦女黃春香——通訊《一個人的郵電所》就在現場寫出了初稿;在三亞,採寫了《天涯投遞班的“三不放過”》。回海口的路上,臨時又加了個採訪點——文昌……
3天半時間,馬不停蹄地採寫了4篇稿件!
“那天在黃春香家,看到黃家大女兒考上衛校因籌不足學費躲在角落默默抹淚,樊大姐悄悄掏出500元壓在桌子上。”張少中對這個細節記憶猶深。
“我們不清楚樊大姐輝煌的過去,但她的敬業讓我們感受到了昔日輝煌在她身上的延伸。”海南省委宣傳部宣傳處處長張春明說,“我們看到了她身上表現出來的一個黨的新聞工作者的優秀品質。”
61歲的樊雲芳退休後返聘,如今依然是一名勤奮敬業的“普通記者”。她和丈夫至今珍藏着“溫暖的單子”,品味着美酒般醇香的珍貴友誼;每年11月17日——動手術的日子,他們都會“驗收”那張“燦爛的單子”:已經兌現了的,勾了去——那是生活的饋贈;還沒來得及做的,要抓緊。
一個清朗的夜晚,在去西沙羣島採訪的海上航行中,樊雲芳仰望滿天星斗,心中剎時溢滿了幸福。她說:“我就像這羣星中的一顆。雖然不大、也不耀眼——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在其中,發着自己的光。無數的星星交相輝映,才組成了這壯麗燦爛的星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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