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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歷史”在悄悄升溫:電視屏幕上,陸續出現了《口述歷史》、《往事》、《大家》等紀實性欄目;出版界陸續推出“當代中國口述史”系列、“20世紀中國婦女口述史”叢書、《口述歷史》叢刊等。“口述歷史”,默默地在讀書界、知識界產生綿延的影響力。
曾經,我們的先人用語言講述過去的人和事,有心的人聆聽它、記錄它。在希臘史家希羅多德、中國史家司馬遷的傳世鉅作中,不乏口述歷史的影子。但直到上世紀中葉,口述歷史才成爲一門現代意義上的學科,發端於美國,傳播至歐洲,流行於世界各地,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對中國學界產生了廣泛影響。
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歷史眼光和學術取向,其背後是更深刻的社會文化原因。我們處在從封閉走向開放的時期,人們意識到,以往所認識到的歷史———帝國君王、政治、經濟、戰爭,都是形式化的正史,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非正式歷史的存在。
而另一方面,開放、豐富的年代,也是需要思考的年代。人們對社會生活的觀察、體味方式在逐漸改變中,在感受過莊嚴宏大的敘事後,轉而歡迎紮紮實實的個案梳理。確實,很少有人喜歡灌輸式的套話,相反,人們更希望多看到些事實,因爲擺事實就是另一種方式的講道理。因此,以樸實的語言說清事實真相,尊重和恢復歷史的本來面貌,更能爲人們所接受。
從小角度切入、感受以往忽略或掩蓋了的鮮活歷史———口述歷史,作爲對歷史理解的一種新表達和新實踐,自然而然地爲讀者和觀衆所關注,爲更多的學者、專家乃至非專家所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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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曾經爲“怎樣的人才能成爲被訪談者”而有過爭論,這也是“口述歷史”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爭論。
在美國,第一個成立的口述歷史檔案館———哥倫比亞口述歷史研究室,曾刻意避開所謂的“一般平民”,專門訪談政界、商界和社會名流。此後,歷史學家爲“精英”和“非精英”訪談的優劣爭辯了多年,一直到1970年代,新一代美國曆史學者纔開始着手撰寫“來自社會底層”的歷史。
事物的發展之路總是相似的。在大洋這邊的中國,“口述歷史”大致也經過了這樣的變化:口述者從近現代史中的名人、關鍵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到普通的紅軍戰士、抗日戰爭中的冀中婦女、慰安婦倖存者……“口述歷史”日漸平民化、多樣化。而更令人欣喜的是,這一轉變只用了很短的時間———社會進步至此,是將麥克風交給普通人的時候了,是大家來做“口述歷史”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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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一個例子,這本《一箇中國革命親歷者的私人記錄》,就是一部平民大衆的非正式歷史。
口述者李耀宇,一個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1933年,他參加紅軍,跟隨紅四方面軍親歷長征,先後擔任過黃祖炎、張蘇等人的勤務員,曾在陳雲、李富春身邊工作,後來到延安棗園。在八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他做過的最大的“官”是廠長,對他的身份最準確的描述,是“一個參加中國革命的普通士兵”。
閱讀本書,獵奇者會失望。書中既沒有透露重大歷史事件的決策內幕,也沒有描寫革命過程的奇峯險峻和波瀾壯闊。作爲歷史細節的見證人,作者只是忠實地記錄了中國革命過程中平實的一面和革命領袖們在戰爭年代的普通人的一面。
他講述延安時期的毛主席。過年時毛主席給丁玲拜年,第一句話是:“過年了,秀才們好吧!丁玲同志還好吧?”“有一回我正看戲,有人輕輕地拍我的肩膀:‘小同志讓一下,讓這個年紀大的負責同志坐一下。’我往一旁擠了一擠,露出一段板凳。來人從後面跨過凳子,一屁股坐下來,像傾倒了一座山。這是誰呀?扭頭一看,原來是毛主席。他朝我一笑,與我緊緊擠在一起。”如此精彩的細節,讓小說家都拍案叫絕。
書中,他講述毛澤東、陳雲、李富春等領導人,講長征,講整風,沒有什麼“傳奇”,但充滿了此類生動的描述。儘管平凡、瑣碎,但原汁原味的歷史細節,見證了偉大和光榮。口述歷史的意義便在於此———大歷史中的私人記錄,並不簡化或顛覆歷史描述,而能使歷史更加豐富,也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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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時間往前推18年。
1988年的一天,《新聞聯播》播出馬海德逝世的消息,電視機前的李耀宇發出一聲嘆息,感慨地說:“馬海德還給我看過病呢”。隨後,他向兒子李東平講述了當年的故事。李東平把記錄文稿投寄報社,不久,文章見報。這引發了他的寫作興趣,這個從事管理工作的中年人,開始像“擠牙膏”一樣,向父親索取紅色歷史故事。
18年後,這本書終於出版,李東平感慨萬分。
對這位記錄者來說,如此耗費光陰,是爲了感受父親、解讀父親。而對講述者,80多歲高齡的老人來說,卻難以說清如此耗費心力去做這件事情的原因。“《馬海德爲我看病》的文章見報時,父親戴上老花鏡聚精會神地讀了報紙,一言不發地呆坐,深邃的目光向窗外久久地凝視。”
口述歷史,從宏觀來說,是在浩瀚的歷史海洋中增加一滴水,微觀來說,是爲子孫後代留一個記錄,留一段記憶,乃至留一種精神。當一個人開始敘述時,他的人生充滿了歷史感和價值感,哪怕他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回到“怎樣的人才能成爲被訪談者”的問題。現代人的文化程度越來越高,記錄技術越來越先進,甚至出現了口述者、記錄者合而爲一的趨勢。人人都可以來做“口述歷史”,然而,並非每個人都有做“口述歷史”的願望和意念———如果他活得沒有歷史感和價值感。
提倡大家都來做“口述歷史”,不爲別的,爲了讓人人都能夠活出歷史感和價值感。
(《一箇中國革命親歷者的私人記錄》,李耀宇口述,李東平整理,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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