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社今天向讀者推薦一封感人至深的來信。本社記者陳輝、白瑞雪、張嚴平在採訪北京軍區總醫院原外一科主任華益慰的過程中,被他的事蹟深深感動,含淚寫下了這封給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華益慰大夫的信。
敬愛的華大夫:
請允許我們這樣稱呼您,雖然我們多麼想走近您的病榻握着您的手,像您的同事那樣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華主任”,或者像您的學生那樣親親熱熱地叫您“老爺子”。
那天,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病房,生怕驚醒了您。您卻沒有睡着,雙眼盯着天花板,被切開的氣管發出些許急促的喘息。與病魔的抗爭一天天消耗着您的身體,然而,您的目光還是那麼清澈、堅毅。是的,您的那雙眼睛,在我們腦海中總也揮之不去。
在北京軍區總醫院採訪的這些日子裏,幾乎所有人都在思考着這樣的沒有答案的問題:老天爲什麼要讓一個歷經坎坷的好人陷入這樣的磨難?爲什麼要讓一個挽救了無數胃癌患者生命的優秀大夫,偏偏倒在這種他擅長醫治的疾病上?您的身體究竟經受着怎樣的痛苦,或許旁人永遠無從體會。我們想知道的是,當清醒的您目睹着自己生命的一天天衰竭,您的心中是否也怨嘆過人生的悲涼?
也許我們錯了。我們知道,從懷疑自己患上胃癌的那天起,您就是那麼冷靜。手術前的每次會診,您都親自參與討論,您認爲自己最終會死於出血,並多次告訴老伴要有思想準備;
我們知道,在重症監護室裏,您就像安排別人手術一樣坦然安排自己的後事,留下了“不保留骨灰、自願做遺體解剖”的遺囑;
我們知道,即使是在日夜難眠、疼痛難忍的時候,您也常常會閉上眼睛裝睡,好讓守護在身邊的護士多休息一會兒,您知道,她們太累了。您的學生、腫瘤科主任劉端祺告訴我們,他們全科人心甘情願從每月的獎金裏勻出一部分,給前來支援特護組的護士作爲補助。他不敢告訴您這事,因爲您要是知道了,肯定堅決要求自己掏錢;
我們還知道,在您自己手術的前一天,您特意向病人道歉:“對不住,我不能給你們做手術了。”第一次手術後,還有人把孩子帶到您病牀前,請您用那隻曾經被譽爲“金手”、如今枯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爲懷疑爲闌尾炎的孩子摸腹診斷。飽嘗全胃切除之痛的您在得知您的學生、肝膽外科主任於聰慧第二天要給一位病人做手術時,再三叮囑他一定要謹慎,儘量給病人留一小塊胃,否則生活質量太差……
———對於生死,一個心底無私的人,一個濟世救人的良醫,早已獲得了最徹底、最純粹的豁達。
這樣的從容,或許來自您的血脈。我們見到了您的姐姐和小妹,她們可以輕鬆地回憶父母臨終前的情景,輕鬆地提起用父母內臟做成的教學用切片,她們可以快樂地談論自己立下的遺囑,快樂地談論在您的病房裏一起背誦的兒時書文。但在說到您正在承受的病痛時,她們沒法不落淚,在說到您行醫56年來那些讓病人交口稱讚的細節時,她們沒法不落淚。
“他的好處說不出來,只能體會。”一次又一次,我們從不同的採訪對象口中聽到了這句話。究竟有多少臺細緻入微的手術、多少趟不厭其煩的查房,才能讓您昔日的病人在得知您的病情後,恨不得要把自己的生命換給您?究竟有多少感動人、震撼人、教育人的言行,才能讓您的學生、同事以及更多並不相熟的人們,在提起您的時候止不住流淚,在想看望您的時候卻不敢踏進病房目睹您的憔悴?
我們來晚了,無法聽您親口講述一個個關於新生的故事,就連您做手術時的動作、您的皺眉您的笑,也只能從醫生護士的描述中還原。他們說,您的大兒子華儉的笑容,和您一模一樣。
您的手術以細緻出名,從開腹到縫合,一刀一針總是親自進行,即使是體力不支不得不坐在高凳子上繼續手術,您也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看似不重要的環節。醫術精湛的您,不願接受“華一刀”這樣的稱呼。您說過,醫生不是“手術匠”,對病人發自內心的尊重與關懷,同技術一樣重要。所以手術前一天您總會同病人聊聊天,微笑着看着對方的眼睛,傾聽他的問題、他的擔心、他的牢騷;所以您給人摸腹部時總會微微翹起小指頭———因爲末梢循環的緣故,小指比別的指頭涼……
我們終於明白,爲什麼那位胃切除了五分之四的王宏敏在手術14年之後,依然是您的好朋友;爲什麼那位由您進行直腸癌手術後完全康復的孫振鐸老人,不顧高齡幾次來病房看望您,每次都是抱拳揮淚而別。還有那位來自唐山的農村姑娘王文亞,是您給了從小就被診斷爲“活不了”的她第二次生命,從她寄來的結婚、生子的照片上,您是否看到幸福在這個被您挽救的家庭裏一代代延續?
我們來晚了,無法跟您探討如何進一步改善醫患關係,也無法傾聽這些年來您爲之付出的努力。醫生和病人,一對天然互相依賴的矛盾體。不可否認的是,個別醫生收紅包、拿回扣、開“大處方”的行爲,極大地損害了醫生這個羣體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儘管在“非典”這樣的特殊時刻醫患關係曾讓人欣慰,但您多麼希望“白衣天使”以救死扶傷爲天職的承諾,能夠成爲所有醫生在每一天、每一刻不變的恪守啊!一些年輕醫生重視大手術、不重視小手術,重視科研、不重視臨牀,您對此不無擔心:如果今後會看病的醫生越來越少,怎麼辦?某些人爲了拿獎、得科研基金甚至不惜弄虛作假的行爲,更讓您鄙夷。
性格平和、與世無爭的您甚至在老伴面前,也很少表露內心的不滿。您的學生張新國說,對於那些您“看不上”的事,您常常只報以一個字“嘿!”但,平和個性背後的您,一輩子沒有出過醫療事故、一輩子沒有收過紅包、一輩子對病人負責的您,心裏是否鬱積着重重憂慮?這個問題,讓我們原本充滿哀傷的採訪變得越發沉重。您也曾疾書直言,也曾滿腹委屈,或許,堅守自己的心靈陣地,纔是您選擇的與時弊抗爭的方式!
我們來晚了,只能從一張張老照片上揣摩生活中的您,家庭中的您。在您的大學同學眼裏,您和妻子張燕容是完美的一對: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一個是籃球隊長,一個是棒球隊長。張阿姨告訴我們,你們一輩子從沒吵過架,雖然平時交談不多,但很多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我們明白了,爲什麼在病最重時您也不讓親人陪牀,卻要求每天晚上必須有個兒子在家陪着母親;我們也明白了,做過直腸癌手術、被您照顧了二十多年的張阿姨爲什麼在您住院這一年來忙前忙後卻總是精神矍鑠,她是被一股勁兒在撐着啊。
今年5月,在得知北京軍區聯勤部要作出向您學習的決定時,您曾反覆強調:“不要學習我華益慰個人,總結我的情況要實事求是,千萬不要誤導年輕人。”您的老伴和您性格迥然不同,但都一樣“較真兒”。這些天來,接踵而至的媒體幾乎成了她的煩惱———她最擔心媒體會誇大,無法展現一個真實的華益慰。在張阿姨給媒體稿件修改的內容裏,甚至包括探望者送來的花,她說:“那次沒有康乃馨,我只見到百合!”如此的嚴謹,以及其他所有的優秀品質,通過你們的言傳身教,已經傳遞和滲透到了兩個兒子的品行裏,雖然他們個性各不相同,一個像您,低調而內斂,一個像母親,熱情而直率。
敬愛的華大夫,我們以記者挑剔的眼光,試圖從採訪對象的描述中找出您的缺點,但我們尋找到的,仍然是大醫之德行、大家之風範。在醫院這個每天都見證着生命的誕生和凋謝的地方,在今天這個不輕易落淚的社會,您平凡而高尚的一生,深深地打動了我們。您的故事,將永遠盛放在我們心底最純淨的地方。
您的親人和朋友,曾經得到過和等待着您救治的病人,還有所有關心您、爲您的故事所感動的人,最衷心地祝您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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