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十年癡迷青藏
記者:作爲一個軍旅作家,您是怎麼想到要寫一部“中國青藏鐵路全景實錄”式的作品的?
徐劍:這本身就是一個謎,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無法言喻。好像我對西藏的迷戀、瞭解和所有的歷史、人文、宗教、民俗知識的貯存,都在等待《東方哈達》這部書。2002年春天,中國作家協會決定派作家採訪四大工程,將國字第一號工程青藏鐵路的採訪寫作任務交給我,並確定爲重點扶持作品時,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那就是,原來我在過去20年的歲月裏所擁有的西藏情緣和對青藏高原的癡迷都是爲了寫《東方哈達》這部書而準備的。我好像一直都在等着寫青藏鐵路這部大書,等了整整20年。
記者:20年等一部書,是什麼樣的情緣讓你如此關注西藏?
徐劍:這要得益於一位老將軍———原西藏藏族自治區第一書記陰法唐。1985年他從西藏調到二炮任副政委,我那時恰好當黨委祕書。他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我對他很好奇,聽他講了許多關於西藏的神祕而又非常有趣的民族、歷史、宗教、風情的奇聞奇事,還有十八軍進藏的非凡歷程。從此我對西藏一片神往,並做了許多西藏人文知識的積累和準備。這樣,一去了,此後再也無法割捨。
2、尋找靈魂的高地
記者:你一共去了幾次西藏?最長的時間是在西藏生活了多久?
徐劍:我一共去了8趟西藏。因爲在陰法唐身邊工作的緣故,他一進西藏就喜歡帶我去。因此我走遍了除墨脫和阿里之外的所有的藏地,最長的時間是在西藏呆了兩個多月,不停地採風。1990年第一次進西藏,就是柴達木———格爾木———崑崙山———可可西里———今天的青藏鐵路線走進去的。去青藏高原的頭天晚上,我在格爾木城裏一夜未眠,心裏充滿了恐懼,真有一點風蕭蕭兮崑崙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憂慮。擔心自己把骨頭扔在青藏高原上。可是一踏上莽崑崙,走進空闊無邊的可可西里,驀然覺得自己走進了一片如意的高原,走進了命運的福地。
記者:西藏在你心目中意味着什麼?它最打動你的是什麼?
徐劍:因爲那次進西藏之前,我剛剛經歷了一場磨難,處於命運的低潮。可是當我從西藏回來後,突然發現人生從此順了,可謂否極泰來,以後去一次順一次,越去越順。開始我也很迷惑,一直叩問自己,懷疑真的是神山的護佑,是聖湖的惠賜。但最後找到了詮釋的答案,那就是,如果你是一個憂傷的人,面對那片淨潔的土地,你會一絲雜質也沒有,你會覺得人生可以如此的純淨;如果你是一個傲慢的人,當你面對崑崙山的偉岸,你會覺得人是多麼的渺小,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果你是一個迷茫的人,你看一看在路邊朝聖的信徒,他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三步一磕,就爲了心中的一個信念、一個理想堅定地前行着,你也會爲了自己的理想、信念走下去,找回心中的精神支柱。
因此,西藏最打動我的就是它的高度,一種生命極限的高度,一個民族精神的高度,還有一種文學高度。在那塊土地上,我們可以尋找回我們已經丟失已久的一種精神、一種境界、一種價值、一種信念、一種執著、一種虔誠、一種真摯。所以說,尋找一個民族的精神海拔,青藏高原也許是最後的高地。
3、與兩位專家相見恨晚
記者:青藏鐵路的建設歷程,用簡單的語言描述,是怎樣的一個歷程?
徐劍:簡單的一句話,就是一個世紀的青藏鐵路大夢。世紀夢想,几上幾下。第一個追夢的人是孫中山先生,他曾擔任過中國第一任鐵路總監。他夢想中的青藏鐵路終點站是翻越喜馬拉雅山南坡,直抵達旺。隨後,毛澤東從上世紀50代年代末就在遙望青藏。到了1974年,這位垂垂老矣的東方偉人仍氣吞江河地對尼泊爾國王說,將青藏鐵路修過喜馬拉雅山去。鄧小平也曾望着滄海說,還是走青藏線好。可是這個世紀青藏鐵路大夢,只有到了21世紀初,當國家的實力增強了,在中央第三代領導的集體努力下,輝煌的青藏鐵路大夢才終於變成了現實。
記者:與寫小說不同,這部報告文學作品最基礎的一步就是採訪,你一共採訪了多少人?
徐劍:2004年晚秋,北京的天氣開始變冷了,我做完了所有的採訪和文案工作,開始動筆寫這部書,將採訪本攤在書案上一看,整整記錄了厚厚的5大本。粗略地統計了一下,從大大小小的指揮長到普通的各省築路民工,我居然採訪了近三百人。在可可西里的那次採訪,因爲海拔高,壓力大,我帶上去做記錄的“英雄”牌鋼筆和派克筆,都在不停地大滴大滴地“流淚”,就連“東芝”牌筆記本電腦也不靈了。最難忘的是那天晚上十點半鐘,我在採訪中鐵十二局青藏指揮部醫院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時,突然停電了,我們就坐在可可西里的暗夜中談。狂風掠過,圍牆外邊有蒼狼的長嗥,她卻始終非常淡定地談着。這位女護士的丈夫是一個大款,她家裏有豪宅香車。可是愛情疲憊了,婚姻面臨七年之癢,她便瞞着丈夫上青藏高原來尋找愛情的純粹和高度。和丈夫突然分開了,天各一方,便可以從崑崙山上來審視自己的愛情。開始可可西里不通電話,她覺得心中的思念也就拉長了,送病號下山時,到了有信號的地方便抱着手機煲電話,一個月五六千元的工資扔給了中國電信不算,還讓丈夫續卡。最後愛情“煲”好了,丈夫帶着4歲的女兒上崑崙山來看她。
記者:面對從將軍、部長到築路工人等不同的採訪對象,給你壓力最大的是哪一次?
徐劍:將軍、部長和築路工人給我的壓力都不大,因爲我太熟悉他們了。給我壓力最大的恰恰是兩個專家,一個是中國第一位高壓病院士吳天一教授,一個是青藏鐵路的首席凍土專家張魯新。採訪前,我已經做了大量的案頭準備工作。從北京飛到西寧,一下飛機,我就打電話聯繫,可媒體轟炸吳院士太多了,老人家已經煩了。青藏鐵路辦的同志聯絡後,老人家不幹,我接過電話說了三句話:第一,我第一次上青藏高原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第二,我採訪過青藏公路總指揮慕生忠、川藏公路總指揮陳明義;第三,我是中國作家協會派來的,作家的視角與記者截然不同。吳院士於是欣然接受了我的採訪。我們從上午十點一直談到晚上七點半。張魯新教授性格清高狷介,開始一邊做課題一邊與我談,有點怠慢之嫌。我就從他最喜歡的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版本談起,結果在崑崙山下相見恨晚,他放下工作,與我整整談了兩天。
記者:有些場景你不一定都在場,如中央領導會見西藏專家的那一幕,這不是文學想象能達到的吧?
徐劍:報告文學的事件、情節、場景是絕不允許虛構的,但這並不等於拒絕文學的描寫,包括小說的、隨筆的、散文的和詩歌的很多文學手法都可以介入和使用。儘管一些高層決策和會見場景,作家不在現場,但完全可以採訪到當事人,通過他的描述,拿到第一手的材料,同時還有講話稿,可以作文學生動精彩的敘述,可這與想象完全是兩碼事。如果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作家通過想象達到了,那就犯了非虛構文學的大忌。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非虛構文學其實是一種難度很高的文體,是一種純知識分子的寫作,需要作家的眼光、學養、膽識和文學才情。
4、寫青藏鐵路字字千鈞
記者:作品採用了“上行列車”、“下行列車”的章節結構,爲什麼要這樣?
徐劍:中國作家的文本意識並不是很強,報告文學作家尤甚。有人認爲,一部紀實或報告文學作品,只要題材抓得好,就勝券在握了。其實不然。很多紀實或報告文學作品都因爲作家不太講究章節的結構,也不注重敘述的感覺和輕重,大多是一種新聞體的敘述,文學含量不高。我坐上西去的上行列車,往崑崙山方向疾駛而去,途中遭遇了一列列從崑崙山下開來的下行列車,一個靈感陡然而起,何不用上行列車和下行列車的結構來編織青藏鐵路的工程,用鐵路的骨骼來構建自己的心血之作。憑着第一感覺,我便感到上行列車和下行列車的結構,是《東方哈達》這部書最好的載體和表達形式了。於是,文學的生命力在於對人的情感世界的關注,就在這一瞬間昇華了。大寫的“人”和“人”的情感,成了我這部著作的核心,在上行列車中,我用了三條線索在寫人:第一條線索就是幾代國家領導人的青藏夢;第二條線索是各個一線指揮長的風采;第三條線索是普通人的夢,包括那些最普通的青藏鐵路建設者對生活的期盼。下行列車則是將青藏鐵路沿線風塵和冷凍下的史詩、宗教、風情、風光發掘出來。因此,我通過古代和近代的兩個女人———文成公主與藏女西原在人類歷史中的交錯來敘述,來彰顯這條鐵路所凝聚的歷史意義。最終說明的就是這條鐵路不僅僅是一條鐵路,更是溝通之路、文明之路、發展之路。
記者:60萬字的成書稿,你寫了多少次?寫作中感覺最困難的是什麼?
徐劍:我寫了43次。寫作中最困難的事情是幾乎有一種撐不住的感覺,感到自己會被蒼茫的青藏高原擊倒了。尤其是寫辛亥革命時清軍的最後一名管帶、一代湘西王陳渠珍的藏族愛妻西原跟着他與150名官兵走下青藏高原死於長安的那個夜晚,冥冥之中也要讓我受一場磨難,寫到凌晨四點,到西原患天花而死時,我的淚水愴然而下。當時,我想讀者讀到這裏也會潸然淚下的,此刻,西原在長安的大雁塔下,已經埋了整整92年了。也許是因爲太激動,禁不住冬日的寒涼,第二天早晨我便感冒了,輸了四天液。現在我才感悟到,其實是從今天的青藏鐵路沿線走過的這150名清軍官兵的英魂讓我經歷了一場煉獄後,纔可以寫他們。
5、堅硬的鐵路與柔軟的書名
記者:在書中,“文成公主入藏”是你寫得非常美的一段,爲什麼要加入這些歷史故事的大篇幅描述?畢竟60萬字在當今速讀的時代已經算是鴻篇鉅製了。
徐劍:主要是因爲修青藏鐵路的故事,已經被平面和立體的新聞媒體輪番轟炸N遍了。雖然我的文學敘事的聚焦點一直瞄準了人的情感世界,但畢竟不夠新鮮,而大唐帝國最強盛時代的文成公主,卻是第一個將漢藏血濃於水的民族之情紐帶拉起來的人,她從長安出發,沿着唐蕃古道,走了兩年纔到邏些(西藏拉薩)。我作爲一千多年後的漢地作家,有責任有義務將他走過的唐蕃古道的驛程和走向搞清楚。將大唐帝國的公主在青藏高原的浪漫無邊真實地復原給讀者,讓讀者的閱讀經歷感受到與正史中忽略的大唐帝國公主最精彩的一面。僅這一章,我就花了5萬字的篇幅。現在看來,確實能支撐這種歷史的厚重感。
記者:很多讀者都說,《東方哈達》這個書名起得太好了,我想問問,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徐劍:這部書一開始的題目是《鐵流崑崙》,太硬了,我不滿意。後來一位朋友給我出了個題目叫《連接黎明》,應該說,這個題目離我心中的感覺有些接近了。
在這部書開始設計時,一閃念間,一個書名在我的腦袋裏出現了———《地球哈達》。最後責任編輯說乾脆就叫《東方哈達》吧。我給最堅硬的鐵路起了一個最柔軟的名字。而且這個名字讓你想象無限。你可以想象這條哈達、這條鐵路,掛在珠穆朗瑪峯上,連接了雪域高原和北京城。這是藏族人民獻給祖國人民的哈達,也是祖國人民回贈給藏族人民的哈達。
徐劍簡介
徐劍,雲南昆明人。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國家一級作家。著有《歲月之河》、《大國長劍》、《鳥瞰地球》、《水患中國》、《江南草藥王》、《礪劍灞上》、《導彈旅長》、《麥克馬洪線》(待出版)等作品,約五百餘萬字。先後獲得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等全國、全軍文學大獎二十餘項。被中國文聯評爲全國百名德藝雙馨的優秀青年文藝家,榮立二等功一次。
採訪手記
今年7月1日,青藏鐵路正式全線通車。而一本反映青藏鐵路修建的報告文學《東方哈達———中國青藏鐵路全景實錄》也於近日出版。
60萬字的《東方哈達》一書是著名軍旅作家徐劍親自前往青藏鐵路沿線經過近三年的採寫完成的。徐劍表示:《東方哈達》反映的不僅是一條鐵路的修建過程,它還展現了青藏鐵路沿線特殊的歷史、文化、民俗。
第一次看到《東方哈達》這本書,是在華西村的採訪行程中,當時,徐劍和我在一起。作爲二炮政治部創作室主任的徐劍,其間不斷接到媒體的採訪電話,雖然之前他創作的《導彈旅長》曾引起過轟動,但這次他講述最多的卻是青藏鐵路。拿到厚厚的《東方哈達》仔細品讀,不禁令人暗中讚歎:這不愧爲第一部完整展現青藏鐵路修建歷史的優秀報告文學,徐劍採取“上行列車”與“下行列車”交錯並行的敘述結構,把歷史和現實貫穿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