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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危機緊急干預醫療隊的成員們



心理專家趙國秋、心理諮詢師汪紅梅分別對小劉全和他的父親進行心理疏導。
新聞前提
8月10日,超強颱風“桑美”摧毀了人們美好的家園,也摧殘着災民的心靈。
第二天,一支由心理專家組成的心理危機緊急干預小分隊,火速進入浙江蒼南重災區,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對倖存者和目擊者及時地實施針對心理危機的緊急干預。他們撫慰了一顆顆極度恐懼和絕望的心靈。心理醫生第一次正式出現在救災的隊伍中。
●災難:心靈不能承受之重
8月10日,超強颱風“桑美”在中國浙江蒼南縣馬站鎮登陸。此時,毗鄰馬站鎮的金鄉鎮河尾村,96號居民家一座水泥築成的兩層小樓裏,躲避着該村44名村民。
急風暴雨中,沙石、瓦塊、碎玻璃漫天飛舞,打在人身上,立刻鮮血橫流。但村民楊崇波老漢此時還是離開了那座小樓,向自己家走去。因爲他與那房主有仇,心想寧可死在外面,也不願在這裏避難。
一看老爹走了,兒子楊強健也倔強地跨出了房門。他剛走出幾步,腦後突然響起恐怖的“咔嚓”聲,緊接着“轟隆”一聲巨響,小樓沒了,可他的母親和侄兒,連同40名鄉親,全被埋在瓦礫中。楊強健瘋了似的衝過去,雙手拼命地扒着破磚爛瓦。他聽到廢墟下傳出撕心裂肺的呼救聲,但他無能爲力,他的雙手鮮血淋淋,渾身不停地顫抖,這是驚恐過度的結果,精神上突然出現了急性應激的反應。潛意識告訴他要搶救母親和侄兒,以及那些呼救的鄉親們。他向鄉政府走去,風大,加之腿腳無力,他站不住,便爬行在泥水中。
晚八時,就在楊強建在路上爬行時,另一場悲劇發生在馬站鎮附近橋墩鎮後隆村村外一條小河的邊上。該村12歲少年丁劉全在母親和姐姐們的護衛下,艱難地向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村外的河沿上,河水漫了出來,大姐一下子滑落到河裏。驚叫聲中,二姐伸手去抓大姐,反而“撲通”一聲也被拉了進去。當媽的趕緊把手中的塑料袋甩向兩個女兒,塑料袋被她們抓住了,媽媽用力一拉,兩個女兒沒上來,她自己連同小女兒也被帶到了河裏。小劉全去抓媽媽的手,媽媽於掙扎中甩開了他的手。小劉全眼看着幾條向上高揚的手臂慢慢地消失了,洪水捲走了自己的母親和三個姐姐,他絕望地哭着,那幾條晃動的手臂像定格一樣,刀刻般地印進他的腦海。
小劉全會游泳,在大約游出兩百米後獲救。他什麼都不說,反反覆覆只說一句話:“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看見她們的胳膊在晃。”和楊強健一樣,他的心理出現嚴重的急性應激反應。
●應急:精神創傷也是災情
重大災難發生之後,總有幸存者因精神受到強烈刺激出現嚴重的心理危機,楊強健、丁劉全二人就是。“桑美”過後,不知出現了多少個楊強健和丁劉全。
臨牀研究表明,心理危機嚴重者可致精神崩潰,甚至是自殺。但是,以往災難過後,人們救災的重點是重建家園,精力與財力全部放在“物質救助”上,對災民的“心理救助”,往往只是一點心理安慰,缺乏科學的心理干預和治療,以致許多出現心理危機的災民日後落下了各式各樣的心理障礙,甚至是比較嚴重的心理疾病,影響了日後的生活和工作。
幸而這回不同。8月10日晚9時,就在楊強健爬行在泥水中、丁劉全哭喊在河邊時,杭州第七人民醫院5樓會議室燈火通明,該院院長、省心理危機干預中心執行主任趙國秋,正在緊急培訓全市50多名心理諮詢師,準備到沿海災區一線去解救他們。
趙國秋51歲,是一位責任心很強的心理學專家,超強颱風“桑美”即將登陸的消息讓他寢食不安。他想象得出17級颱風會讓多少人家破人亡,會讓多少人陷入嚴重的心理危機,他認爲他有責任去幫助他們。因此,不等政府安排,他已做好了組織心理危機緊急干預醫療隊出發去搶救災民的準備。
8月10日下午1時,杭州拉響了颱風即將來臨的警報。所有信息表明,這回“桑美”將給人類造成一場空前的劫難,趙國秋意識到僅靠自己第七人民醫院的醫療力量恐怕不夠,於是抄起電話,向國家勞動部設在杭州的心理諮詢師培訓基地———原野心理諮詢師培訓中心主任孫建勝求援,他說:“我人手不夠,請你支援我,凡是執有二級證書、有車、願爲災區做出貢獻的心理諮詢師,今晚可到我這裏報到。”時間緊迫,來不及電話通知,孫建勝用短信向相關人員發出羣呼。當晚,有50多名心理諮詢師趕到第七人民醫院,他們分別來自各個單位。
這些心理諮詢師,掌握災後心理危機緊急干預方面的知識未必充足。趙國秋派出3名專家對他們進行培訓,他自己則去打電話向災區瞭解災情。當晚9時,當從馬站鎮鎮長那裏得知已有大量人員傷亡後,趙國秋走進培訓現場,宣佈了“心理危機緊急干預醫療隊”明早立刻出發的決定。
第二天上午,一支由7名心理危機干預專家和5名心理諮詢師組成的“心理危機緊急干預醫療隊”,由趙國秋帶隊,從杭州奔往蒼南,並被政府任命爲心理危機緊急干預小分隊。
小分隊的汽車艱難行進在洪水中,在縣城裏轉繞半天也找不到一條可以開到縣政府的路。趙國秋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他預料到工作難度會很大,於是打電話給副院長王義強,讓他立即把第二梯隊帶到蒼南。
當晚,瞭解過情況之後,趙國秋決定兵分三路,由他和何鳴、傅素芬帶隊,分別奔往災情最爲嚴重的地區。
●自責:痛失親人難解的心結
8月12日上午,趙國秋帶一組人馬奔往“桑美”登陸點———馬站鎮。半路上,他偶然聽到丁劉全的遭遇,當即決定先去橋墩鎮救助這個孩子。
到了橋墩鎮,鎮長一聽來的是心理專家,要見丁劉全,立刻說:“快去救救他吧,我都去過兩次了,說什麼也都不管用啊!”
鎮長帶路去找丁劉全。找到他時,他正傻傻地坐在一間空房裏,目光茫然,誰也不看。村裏人說,都兩天了,他就這樣不吃不喝,哭累了睡,一睡就夢見河面上晃動的胳膊,於是便被嚇醒,醒後再哭,再睡,再被驚醒……
趙國秋拉起他的手,輕輕地撫摸,小聲地問他:“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丁劉全。”聲音虛弱得像是病人。
“你坐在這兒想什麼呢?”趙國秋又問。
小劉全“哇”地一聲哭了,然後又是那句沒完沒了的“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孩子哭得非常悲慟,伴有強烈的抽噎。此前每當這時人們趕緊勸說孩子別哭,趙國秋卻相反,他讓孩子盡情地宣泄,直到孩子哭累了,他才又問:“爲什麼說是你不好?”
小劉全用很快的語速,雜亂無章地陳述經過,反覆說“我看到她們晃動的手”。通過孩子的敘述,趙國秋知道了癥結的所在。孩子把這兩個“責任”不加分析地扣在自己頭上,驚恐、悲痛,再加上深深的自責,一個12歲的孩子哪裏受得了?精神和意識自然出現混亂。
抓住癥結後,趙國秋開始和孩子對話:
“媽媽爲什麼不去姑姑家和學校?”
“我媽說洪水下來那裏也能淹沒。”
“那麼媽媽不去姑姑家和學校的決定對不對?”
“對。”
“你姐姐有幾歲?”
“19歲。”
“你姐姐有多重?”
“她很強(胖),有100斤。”
“你能從水裏提起100斤的東西嗎?”
“不能。”
“好,現在你幫我分析一下這災難的發生應當是誰的責任。是媽媽的責任嗎?”
“不是。”
“是姐姐的責任嗎?”
“不是。”
“是丁劉全的責任嗎?”那孩子仔細地想了想,搖頭說:“不是。”
這時,眼見着丁劉全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他的心裏大概在想:“哎呀,這原來不是我的責任啊!”而如此一想,他的情緒頓時輕鬆了起來。據說一罐八寶粥在他的手裏已經擺弄半天了,此時他竟不知不覺地打開了它,放到嘴裏喝起來。這一動作,讓趙國秋知道他的心理狀態好多了。
所謂心理危機,是指當人們面臨突然或重大生活逆境時,如親人死亡、婚姻破裂或天災人禍等所出現的心理失衡,其特徵是出現了強大的心理壓力,有不適的感覺,未達到精神病程度,卻又無法自行擺脫困境。緊急干擾就是迅速找到困擾其心理的問題,然後解析它,協助對方走出困境。
趙國秋把小劉全列爲長期救助的重點,準備以後還要抽空去看他。不想等不到以後,當晚小劉全就給趙國秋打電話,說:“叔叔,快來救救我爸爸吧。他不行了,回家後總是哭,我怎麼勸他也沒用。”
趙國秋一聽就急了,這說明丁劉全的父親也是一個急需緊急干預的“病人”,而且他的到來,沒準兒會使小劉全舊病復發。
第二天一早,趙國秋即派兩名心理諮詢師去丁劉全家,對丁氏父子實施心理干預。這期間,忽然又發現丁劉全的舅舅也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他在搬運姐姐和幾個外甥女屍體的過程中,突然悲痛得不能自已,進而頭昏腦脹,雙腿無力,癱倒在地並痛哭起來。兩位心理諮詢師又趕緊對他進行心理疏導。
●喚醒:解救被惡夢窒息的靈魂
工作難度最大的地方,當數金鄉鎮的河尾,該村僅96號一棟房子就砸死了37個人,被挖出來的5個倖存者也都躺進了醫院,心理危機非常嚴重的人員遠非楊強健一個。
8月12日中午,當何鳴帶着他的小組進入河尾時,那裏慘不忍睹。71至98號,整整一排房子,家家有死人,戶戶見棺材,人們悲痛、憤怒、急躁、焦慮、失望和絕望,多種不良情緒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幾乎人人出現應激反應,全都存在着心理危機。
村裏人誤認爲何鳴等人是政府派來的工作人員,全向他們發火:“是你們選定的‘好地方’,害死了我們的親人……”
何鳴等人默默無聲,甘當村民的出氣筒。從心理學上說,這是疏解對方心理危機的手段之一。他們是醫生,不得不承受這一切。
那些人喊累了,罵夠了,纔想起來問他們:“你們是幹什麼的?怎麼不說話?”一聽何鳴他們是心理醫生,來這裏的目的是治他們的“心病”,有的村民頓時又煩起來,大聲喊:“別再添亂了,誰有病?你們纔有病!”
心理專家們在誤解和不被理解的狀態下工作,難度可想而知,他們任勞任怨地堅持在那裏。
村民楊崇秀在北京打工,得知超強颱風襲擊了自己的家鄉,連夜趕回河尾。進村一看,他家的房子已成廢墟,父母、叔父、嬸孃、侄兒全都死於非命,精神上受到沉重打擊,久久緩不過神兒。他不吃,不睡,滿地泥濘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他就走來走去的,什麼也不幹,目光呆滯,像個沒了思想的空殼。
何鳴針對楊崇秀的狀況實施緊急干預,提醒他要睡覺,要喝水;提醒他負有處理家人後事的責任,應想辦法趕緊讓親人入土爲安,否則如何體現你做子女的孝心?對於這樣的人,何鳴說話非常謹慎,言語不刺激不行,否則他沒反應;刺激重了更不行,他會更加悲慟。何鳴想法用“孝心”二字說服他要有所行動,而通過他參與處理父母后事的行動,達到減輕他的精神創傷,走出應激反應的目的。楊崇秀覺得何鳴言之有理,開始行動起來,結果果然像何鳴所期望的那樣。
河尾村像楊崇秀這樣的回鄉青年有許多,何鳴等人每天都去河尾,對他們做了大量的工作,讓他們的心靈走出了陰影。
河尾村有個最爲不幸的孩子名叫楊乾旺,全家9口人全被埋進96號廢墟,最後只有他一人獲救。何鳴得知這一消息後,特意去龍港醫院看望他。何鳴見到他時,8歲的小乾旺坐在病牀上,兩眼望着天花板,不哭,不鬧,也不睡,對何鳴的問話沒興趣,其情感就像是休克了一樣。幾個親戚在一邊,一會兒說:“這個孩子今後可怎麼辦啊?”一會兒說:“這個孩子不懂死,你看他一點沒反應。”甚至罵他沒良心,說“死了那麼多親人也不哭一聲”。何鳴一聽立刻把那幾位親戚叫出病房,非常嚴肅地告訴他們說:“這孩子已是驚恐過度、悲哀過度。想想看,在土堆裏活埋十幾小時,出來後全家9口都歿了,即使是一個大人又怎樣?兒童心理承受力非常脆弱,這孩子精神狀態已到危險的邊緣,你們再不能無意中給他施加壓力,而要好好地保護他了。否則他的人格會發生改變,會出現非常嚴重的心理疾病。”
如何保護這個孩子?何鳴向他的親屬們做了詳細的交代,包括如何告訴他全家都已死亡的事實,以及怎樣喚醒他已近麻木的情感。作爲心理醫生,何鳴及時發現了問題,挽救了一個孩子。
●課題:構建完善的心理救援系統
心理危機緊急干預小分隊在災區一線工作8天,走過5個鎮、3家醫院、10個村莊,爲無數倖存者、目擊者,包括公安幹警、政府機關幹部、甚至是醫生和護士等在內的救災人員做了針對心理危機的緊急干預。他們的工作表面上不見業績,不像外科醫生那樣,滿院纏裹繃帶的傷員彰顯着他們的戰果,但他們卻拯救了許多人的心靈,特別是那些心理危機嚴重的人,經過他們的緊急干預,及時終止了心靈的創傷,走出了災難的陰影。
綜觀海外,許多發達國家大都建有完整的災後心理干預體系,例如“9·11”災難發生後,美國政府立刻僱傭大批心理醫生對倖存者和現場目擊者實施針對心理危機的緊急干預;同時紐約市教育局派出大批學校心理專家,對教師和學生實施心理輔導,疏解他們心中的恐懼。
我國過去幾乎從未做過災後針對心理危機的救助工作,能夠從事對心理危機緊急干預的專業人員也極少,災後對災民心理援助的概念僅體現在政府的物質援助和親朋好友的勸說上。這回心理專家趙國秋組建心理危機緊急干預小分隊深入災區,開闢了我國對災區現場實施心理援助的先例。他們所做的工作規模雖小,卻是一個功德無量的創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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