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頒佈上崗證,一方面認爲不是國家承認的職業
討債公司究竟是什麼樣的公司,本報記者獨家暗訪
“限你一個星期之內還錢,否則你的家人將有危險!”這不是電影裏的對白,而是一個“職業”討債人的“職業”用語。
3年前,王慶(化名)還在對着鏡子反覆練習這句話,以求讓自己更兇一些。現在,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早已經麻木。
王的明面身份是“調查員”,地下身份是“討債人”,供職於一家商務調查公司。
“這些年很累,也只有我們這些社會底層的人才會幹這行。”王慶狠狠地掐滅手中的菸頭,發着牢騷。
目前在全國至少有十多萬人在從事被王慶稱爲“社會底層”的這份職業。據業內人士分析,這還是保守估計,由於“討債”是一份“地下工作”,具體數字更難統計,未來可能有80萬人從事這個高利潤的職業。
如此龐大的數字背後是一個利潤豐厚的市場,在許多報紙的廣告版面上可以看見幾乎整版的“小廣告”,其中“追債”、“特快清欠”等字眼密密麻麻排成一片。然而,這個職業卻是一個“見不得光”的行當。
曾是一個“地下討債人”的邢波用左手比了一段距離平靜地說:“我們是一幫搖擺在鋼絲繩上的人,合法和非法就差這麼一點兒!”
9月7日,上海市6名商賬追收師獲得勞動保障部門頒發的上崗證書,在學習了商賬追收、追賬催收談判技巧及非法律訴訟的操作方法等課程之後,6人將分別在理財公司、企業諮詢公司、律師事務所就職,可能從事專門追賬的工作。
這起國內首批商賬追收師上崗事件,引起了各界人士廣泛的爭議。承擔開發這項培訓業務的中介機構的負責人表示,商賬追收師培訓出臺意味着這一行業有了規範的開始。但緊接着,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出來澄清,討債人並不是國家承認的職業。北京市工商部門也公開表態說,討債公司並不允許註冊。
一邊是首批持證者的上崗,另一邊是有關部門予以否定,如此反覆變化,夾在其中的討債人也處於冰熱兩極。
討債人生存狀態調查
王慶已經在家裏歇了一個星期,他剛剛爲公司跑成一個欠債40多萬的單子,從中獲益2萬元。現在,他在等公司下一個任務。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刺激、誘惑、意外,同時又乏味、危險和不穩定。”王慶說。
當公司有任務時,通常的操作程序是:找人——鎖定目標——催債——還錢。王慶介紹說。其中“找人”和“催債”是最困難的兩個環節。
通常情況下,欠債者會迫不得已躲起來,債主無奈之下就求助“討債”公司。在債主眼裏,“討債”公司總有辦法追查到欠債者的下落。“怎麼樣,是不是很像偵探!”說到這裏,王慶嘿嘿一樂。
在欠債者躲藏的情況下,電話和戶籍是討債人慣用的伎倆,他們利用欠債者的姓名和電話就可以查到欠債人的蹤跡。
王慶工作3年,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他通常的做法是,先打電話給公安局的朋友,讓他根據欠債人的姓名和現住址查一下欠債人的原住址,原住址就是線索之一。
王慶7月份接過一個任務,找不到欠債人。王打聽到欠債人的原住址,於是奔赴那人的安徽老家,騙其家人說是其朋友,要到欠債人的手機號和現住址。
“這算成功一半。”王慶說,“當然也有不順利的時候,比如說原住址早已人去樓空,或者從其家人處打聽不到任何信息,這時候只有採取另一個措施。”
利用電話,也可以找到欠債人的蛛絲馬跡。“如果是固定電話,就找電話局的朋友要欠債人的通話記錄;如果是手機,就找移動公司或者聯通公司的朋友。”
拿到欠債人近期的通話記錄,王慶會開始分析:哪個電話是該欠債人親戚打來的?哪個電話是家裏人打來的?“很簡單,注意看清單上的時間、日期、通話頻率、區號,憑經驗就可以判斷出80%。”
“不過現在最常用的是手機定位系統,利用手機號就可以查到目標所在地。如今都是高科技手段,追欠債人更加易如反掌。”王慶稱有時還能有“特工”的感覺。
“在這個圈裏混,朋友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公安系統有熟人,就更好辦事。”王慶說。有需求自然有市場,據王慶介紹,有些雖然是通過各路朋友辦事,但是給點兒錢“意思意思”也是很必要的。按照行內價,一個原住址地址的信息要收30 0元,一份通話清單要收700元。
接下來的步驟是鎖定目標追債。“這是最累最難最有挑戰性的。”王慶說。
在話題進行之前,王慶突然皺起眉毛問:“看我嚇不嚇人?”他180左右的身高,一個光頭造型,身材魁梧,以前是運動員出身,現在仍舊在堅持每天2個小時的健身。
王慶摸着自己的腦袋哈哈一樂,說:“這就是以前剛乾這行的時候,故意設計的造型。看起來比較兇悍一些。”
在追債時,這種“兇悍”往往起到決定性作用。
“手段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心理和身體上的威脅。”王慶說。
說起自己成功的案例,王慶得意地介紹經驗:“讓對方時刻處於心理緊張的狀態,總有崩潰的一天。”
遇到更難的事,有時候則需要“雙管齊下”。
“你的命不值幾個錢,總也得爲你們家的人考慮一下吧!”兩年前的冬天,王慶夥同幾個幫手,將欠債人一頓暴打,打完之後王慶對欠債人說出了這樣的話。在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攻勢下,欠債人乖乖還錢,討債人完成了一單“生意”。
王慶是一個細心的人,他把自己的一些經驗寫在一個本子上,甚至包括怎樣打人不至於傷殘,這些他都有研究。
但是,並不是每次討債都很順利,有時候甚至有生命危險。
王慶回憶起他們公司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有一傢俱樂部欠一家裝修公司40多萬元,一直拖着不還。於是裝修公司請這家“討債”公司幫他們要回欠款,“討債”公司糾集了20多名員工,從中選出5名身強力壯,懂得談話技巧的去該俱樂部要賬。但是要賬過程中發生了衝突,一名討債人被砍傷,脖子上大腿上被分別捅了兩刀,血流如注,在送往醫院的路上,鮮血流滿了車後座,凝固之後王慶形容說“如同一指節厚的血豆腐,隨着車在晃”。送到醫院,醫生說“如果再晚來兩分鐘,命就保不住了”。王慶回想細節時,仍然心有餘悸。
“你不覺得這樣做是違法的嗎?”記者問。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只是在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一些法律解決不了的事情。”王慶回答說。
討債公司自認“合法”
在許多都市報的廣告版面上,經常可以看見近乎整版的“討債”公司的廣告,有的是以律師事務所的名義,有的是以調查諮詢公司的名義。在某報紙一個版面上有一個豆腐塊兒大的地方,上面寫着大大的“債”字,兩邊寫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上邊寫着“律師配合”、“武警操作”,類似這樣的宣傳廣告還有更多。
據報道,上個世紀末,四川省成都市出現了第一批討債公司,現已發展至100家左右;西安有大概幾十家公司在從事討債業務;上海市有幾百家,而北京有300多家。這些都是打着“律師事務所”、“商務調查公司”的名義在進行着追債業務。
記者撥通了一家廣告稱“特快清欠”的公司。電話裏,記者和該公司人員進行了如下對話。
“有人欠我8萬塊錢,現在人也找不到了,打電話也不接,你們可以幫忙要賬嗎?”
“可以。”
“怎麼收費?”
“最低20%,不能再低了。”
“你們是私人業務,還是正規公司?”
“我們是正規註冊的公司。”
“北京市工商局不是不給追債公司註冊嗎?”
“可以的,請放心。”
“你們如果找到人,通過什麼辦法要賬呢?”
“……咱們面談。按照廣告上的地址,來我們公司面談。”
討債公司裏也有規章制度,告誡員工“按時上下班”、“認真工作”……但是用邢波自己的話說,其實每一個討債公司都像一個“流氓窩”,聚集了很多以前並無正常職業的社會閒散人員。前不久,上海市某媒體廣告欄曾登出“討債高手”的招聘廣告,據招聘公司稱,廣告刊出後應者如雲,僅第二天上午,就有60多個這樣的人應聘。
“規章制度只是矇騙外人的幌子,真正用於催債的手段,公司根本不加限制。”從小在北京長大的邢波深有感觸:“就像北京混的小痞子,成羣結隊的去要賬,有時無異於小型黑社會。”
但是有些追債業務是比較正規的,比如很多律師事務所都設有幫當事人追債的業務,邢波之前就在律所裏替人追債。 “相比較那些人而言,由於我從事法律,觸犯法律的討債手段我一律不幹。”邢波說。
一步之遙
在北京,工商局不給討債公司註冊,勞動和社會保障部也表示,討債人並不是國家承認的職業。
這恰恰和社會上各類討債公司形成鮮明對比,討債人自己卻認爲他們從事的職業合法。
中國政法大學刑法教授侯國雲認爲,討債的行爲並不違法,但是一旦討債人採取過激行爲,比如暴力傷害、綁架勒索等,就觸犯了法律。由於討債人往往用不正當的手段追債,可能出於維持社會穩定等因素的考慮,工商部門和勞動部門會不承認此等職業。
目前承擔開發“商賬追收師”培訓業務的中介機構有關人士表示,經過培訓後的商賬追收師將按照嚴格的作業流程,先是電話催賬,再用信函,之後是上門拜訪,如果都不成功再採取法律手段。
也就是說,商賬追收師的討債行爲必須合法。但是,現實中的問題是:當事人往往已經走完了法律程序,欠債者敗訴,但是在執行階段,法院卻要不回錢。而很多民間的討債人都是在追“法院無法執行”的賬。
有需求就有市場。從某種角度說,追債業務的繁盛反映出法院執行不力的問題。
《刑法》第313條中規定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對人民法院的判決,裁定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
據侯國雲介紹,現實中的情況是檢察院很少進行這樣的公訴,法院也很少受理之樣的案件。也造成衆多的“老賴”仍然逍遙法外。
在通過司法程序解決不力的情況下,以“討債”爲主營業務的討債公司必然應運而生,正如討債公司內部人所說,他們的行爲合法與非法只有一步之遙,而這恐怕是問題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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