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她應邀到中國社科院演講,場內場外人山人海,一位學意大利語的學生搶到了提問機會:“我不是來問問題的,因爲我一直讀你的書,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到這裏來是爲了感謝你,你教給我兩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勇氣和自由……請你不要死,我們非常需要你。”
13年後,她還是死了。
9月14日,與乳腺癌鬥爭14年後,作家、新聞記者奧莉婭娜·法拉奇在家鄉意大利佛羅倫薩一家小診所去世,享年77歲。去世前4天,法拉奇執意從已經居住10多年的美國紐約回到佛羅倫薩。
前意大利共產黨領導人、現任意大利總統喬治·納波利塔諾說:“我們失去了一位享譽全球的記者,一位取得了偉大成就的作家,一位在文化戰場上滿腔熱情的領軍人物。”
《華盛頓郵報》的訃聞說:“面對婦女權利、戰爭中的暴行和荒誕等禁忌話題,她的聲音堅毅果敢。這讓她深受左派讀者的歡迎,尤其是那些像她一樣蔑視權威的人。”
《紐約時報》的訃聞說:“奧莉阿娜·法拉奇是一個善於解剖權威的採訪者,一個善於打碎偶像卻讓自己成爲偶像的記者。”
“走後門”採訪鄧小平
“過去你們到處都是毛澤東畫像,這次我來,只看到3張毛澤東畫像。”
“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遠保留下去?”
“中國人民把一切錯誤都歸咎於‘四人幫’,但我聽說中國人說“四人幫”時,伸出的是五個手指。”
1980年8月21日,法拉奇採訪時任中國副總理的鄧小平,採訪開場提問尖銳和直接,在之後20多年裏,被中國新聞學子奉爲經典。鄧小平在3天內接受同一個記者兩次採訪,更被當作了傳奇。
“鄧小平之前並不知道法拉奇是誰。”當時外交部高級翻譯施燕華被任命擔任那次採訪的翻譯,她清楚地記得,法拉奇之前曾兩次申請採訪鄧小平,都沒有通過,“她能採訪到鄧小平,是佩爾蒂尼給她走了後門。”
法拉奇採訪鄧小平的過程也可以寫進新聞教科書,施燕華回憶:1980年,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法拉奇敏感地認爲鄧小平是中國的核心,雖然此時中國的一把手還是華國鋒。兩次申請採訪鄧小平碰壁之後,法拉奇得知,意大利總統佩爾蒂尼9月要訪問中國,法拉奇的父親跟佩爾蒂尼是朋友,她跟佩爾蒂尼私交也很好,於是央求佩爾蒂尼向鄧小平推薦,理由是爲佩爾蒂尼訪華“做輿論準備”。
佩爾蒂尼親自給中國大使打電話給法拉奇“擔保”:法拉奇是個嚴肅的記者,對中國非常友好,對中國的改革開放非常感興趣,希望能安排“獨家訪問”。
鄧小平欣然接受採訪,他並不知道誰是法拉奇,也不知道她的具體問題,他只收到一個粗線條提綱:談談中國的改革開放。
8月18日,法拉奇一接到採訪邀請,沒敢耽擱就飛到了北京,躲在民族飯店一個小房間裏準備3天后的採訪。民族飯店當時正在改建,部分房間有空調,部分沒有。法拉奇選了沒有空調的房間——因爲沒有外國人住,不會走漏採訪風聲。
“她採訪鄧小平的時機把握得很好。”施燕華說,法拉奇不僅僅是有備而來,“她的第一個問題是,過去你們到處都是毛澤東畫像,這次我來只看到3張毛澤東像。”
施燕華不知道鄧小平爲什麼會主動邀請法拉奇一天之後再談一次——即使是在法拉奇將他比作中國的赫魯曉夫之後。她只記得鄧小平對法拉奇的評語:“這個記者的問題很有意思,還是有一定深度的。”
採訪之後,施燕華被派到民族飯店幫法拉奇整理錄音。在她眼裏,法拉奇不是一個女強人,而是一個“男人”:她穿一身黑衣服,不停地抽菸。錄音整理了1天多時間,“法拉奇不出去吃飯,掏出餅乾,弄點礦泉水就算晚飯了。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吃,我看了看,餅乾一共就只有兩塊,就跟她說,你還是自己吃吧。”
“每一句話她都要問,有的時候聽不清楚,她就問我,因爲小平同志邊回答問題邊思考時喜歡用個口頭語,就是‘這個這個’,用四川話說,我沒有翻。法拉奇就問我,她說多次聽他說‘這個這個’,是什麼意思啊,我說沒有什麼意思,這是一種口頭禪。她說那很好,我一定要把它寫進去。”施燕華回憶道。
包括“這個這個”在內的5227字鄧小平訪談第一部分,發表在1980年8月31日《華盛頓郵報》社論專欄版——美國報業的規矩,由於人物訪談只呈現了單方的聲音,不能算作“新聞”,而是“評論”的一種形式,如果沒有其他各方的聲音,只能發表在評論類版面。第二天,鄧小平訪談的第二部分4991字,與另一篇關於中國金融政策改革的新聞報道組合成專題,發表在《華盛頓郵報》頭版。
被新聞界借去的作家
“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一方面公開反對美國,一方面也希望通過某種渠道,向全世界表達他的聲音。他覺得法拉奇是個合適對象,就像不久前內賈德接受華萊士採訪一樣。兩人都是採訪見長,都是採訪尖銳、刻薄,讓人有被燒烤的感覺,反而能吸引領導人,也能吸引讀者。”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傳播學院院長展江以法拉奇和華萊士爲例,說明歐洲與美國新聞風格的不同,“華萊士是一個美國記者,頂多提問尖銳,一般不發表意見,歐洲記者新聞和意見往往是交織在一起,法拉奇就會把自己的觀點加入其中。”
法拉奇去世後,《紐約時報》刊發的訃聞只佔了“訃聞”版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間。按照《紐約時報》訃聞的通常規格,這意味着法拉奇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優秀的專業人士,而不像那些對一個行業、一個國家或國際產生巨大影響的人一樣,能佔據幾乎整個“訃聞”版。
“美國新聞工作者避免作價值判斷,歐洲新聞工作者有很深的文學底子,意見是夾雜在報道里面的。”展江認爲:在歐洲,報道和言論很難區分,特別是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被稱爲“評論取向的新聞業”,跟美國“以信息爲取向的新聞業”很不一樣。
“在美國,法拉奇充其量是一個意大利知名記者,而對1980年代中期中國做新聞的人來說,法拉奇是一個楷模。 ”展江認爲,中國人瞭解法拉奇絕對勝過美國人,中國人對法拉奇的重視,僅次於意大利人:兩次採訪鄧小平,讓法拉奇在中國家喻戶曉;她的採訪被選入了《鄧小平文選》,意味着她的採訪得到了官方認可;法拉奇的《風雲人物採訪記》旋即被翻譯成了中文,又擴大和延續了中國對法拉奇的瞭解。
“如果說法拉奇站在珠穆朗瑪峯,我們充其量就是到了拉薩。她是一代宗師,是不可逾越的高峯。”央視《面對面》的節目主持人王志毫不吝嗇對法拉奇的讚美和敬仰。
王志和其他同齡人一樣,在學生時代讀到了法拉奇的這本《風雲人物採訪記》——直到現在,很多做深度訪談的記者在採訪之前,都會把這本書當成幸運符拿出來翻翻。“華萊士能採訪到江澤民,可以跟內賈德面對面,要採訪首腦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用什麼立場來採訪,華萊士總歸是在代表美國,而法拉奇是獨立的。”王志特別強調法拉奇的獨立——法拉奇在記者生涯的絕大部分時間裏,是一名自由記者,爲不同的媒體撰稿,但不從屬於任何一家媒體或機構。
對王志來說,自己的問題不是“不能成爲法拉奇”,而是“不可能成爲法拉奇”:“我不可能是獨立的,跟法拉奇所處的時代不同,所代表的媒體功能不同。作爲一箇中國人,第一次看她採訪鄧小平,她問出的第一個問題讓人記憶猶新。她是一個外國人。中國記者有幾個能有這樣的採訪機會——坐在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面前,與他談論改革的風雲,探討他的內心?”
“喜歡她的人,她是愛憎分明;不喜歡她的人,按照美國傳統觀念會問,你是在報道事實還是發表意見?但對她這種以名作家身份來當記者,大多數人也沒有要求她特別客觀。”展江說。
法拉奇自己更珍視的是自己的作家身份,“傑克·倫敦和海明威,都是被新聞界借去的作家。”她生前曾這樣表示。
男子漢與不會出生的孩子
作家法拉奇一生出版了3本小說,其中兩本與一個男人有關。
1973年,43歲的法拉奇去採訪37歲的希臘抵抗運動的英雄、詩人亞歷山大·帕納古里斯。納帕古里斯是一個法拉奇迷,在監獄中曾以絕食爲手段,爭取閱讀法拉奇著作的權利。兩人一見鍾情,法拉奇懷孕了,孩子的父親並沒有給她更多的愛撫,只是在電話裏簡潔地提議,以AA制的方式分擔墮胎的費用。
“當時的墮胎藥並不是馬上見效,法拉奇吃了醫生開的墮胎藥,感覺到胎兒的反應。不到一個星期之後,法拉奇後悔了,希望醫生保住孩子,已經來不及了。”毛喻原所說的,就是法拉奇和帕納古里斯一人一半錢打掉的孩子。幾年之後,法拉奇爲這個從未出世的孩子寫了一本書:《給一個不會出生的孩子的信》,出版於1975年。毛喻原正是這本書的中文譯者。
毛喻原目前的正職是做投資的,他在1980年代初看到了法拉奇的《男子漢》,“剛看到第一個自然段就被吸引了”。《男子漢》是寫給墮掉孩子的父親帕納古里斯的——帕納古里斯1976年死於車禍,法拉奇終身未嫁。
《男子漢》是中國出版的第一本法拉奇著作。這本出版於1979年的紀實小說兩年內在意大利賣出了150萬冊。它的中國版被翻譯爲《人》,1982年由新華出版社出版。定價1.55元。譯後記中說:“全書結構緊湊、嚴謹,語言簡練。然而書中所宣揚的無政府主義和絕對自由等觀點,中國讀者當能鑑別。”
當時,該書在中國先後出了四五個版本,毛喻原讀的是外研社的版本,“從此,我就喜歡上了法拉奇及法拉奇的所有作品。”
1989年,毛喻原在一個朋友家裏看到了《給一個不會出生的孩子的信》的英文版,發現是法拉奇的小說,簡直愛不釋手,“如果說《男子漢》或者《風雲人物採訪記》顯示了法拉奇頗具男子漢氣概的話,《信》充分展示了她細膩、兒女情長的另一面。”書只有一本,毛喻原跑了很多地方,將整本書複印下來,邊看邊翻譯成了中文。譯得很快,兩三個月就完成了,在朋友圈子裏流傳,一家出版社找到他,希望能出版,毛喻原滿心歡喜答應下來,但是直到2002年,海南出版社纔出版了毛喻原翻譯的這本書。
2002年底,一個朋友告訴毛喻原,法拉奇出了一本新書。出於對法拉奇的熱愛,毛喻原託美國朋友給他快遞迴了一本。“充滿激情、爲西方文化辯護、猛烈抨擊伊斯蘭文化。”——這本書名叫《憤怒與自豪》。法拉奇在“9·11”之後,用了兩星期寫出長文《憤怒與自豪》,意大利《晚郵報》用了四又四分之一個版全文刊登了該文,報紙在4小時內賣出了50萬份,一年後又擴充成一本書出版。《憤怒與自豪》的文章和書引起了世界範圍的爭議,法拉奇先後因此書在法國、瑞士和意大利成爲被告。
毛喻原照例把書翻譯了出來,自己掏了六七千元,印了100本,在朋友圈子裏傳播。
毛喻原和出版社都試圖聯繫法拉奇,但沒有人能聯繫上。
法拉奇在中國最著名的作品當然是《風雲人物採訪記》及其“續集”。這兩本小冊子選譯自法拉奇的《採訪歷史》,分別出版於1983年和1985年,先後印發了數十萬冊。1988年,新華出版社推出了“全譯本”。
2000年新華出版社推出的《女人與神話》只印了5000冊。這本未經法拉奇授權的法拉奇傳記英文原版,只收有惟一一張法拉奇圖片,是鄧小平接見法拉奇。拍攝者是新華社的攝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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