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9日,朝鮮宣佈進行了首次核試驗,震驚世界。14日,聯合國一致通過決議,對朝鮮進行制裁。但隨後不斷有消息稱,朝鮮有可能不顧國際壓力進行第二次核試驗。18日,日本外相麻生太郎宣稱,日本應公開討論是否該擁有核武。
一時間,東北亞的安全局勢成爲全球焦點。遼寧丹東,這個位於中朝邊境的重要貿易口岸,也頓時引起外界普遍關注。
本報記者奔赴丹東,試圖記錄在這樣一個敏感而重大的歷史時刻,這個邊境小城,以及來往於中朝兩國的那些商人們神祕而冒險的故事。
丹東的第三次不安
10月9日,朝鮮舉行首次地下核試驗當天,駐紮在遼寧丹東的中國邊貿商人們當中就普遍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天的午飯對商人單明毅來說是悲觀的一餐,當時其妻弟在電話中順便提起朝鮮核試的消息,單明毅說:“完了。”
8年以來大膽的貿易形式和賭博般的投入,曾讓單明毅獲得了高額利潤,但是他與同道中人都知道,這種利潤正如朝鮮半島的局勢一樣,從來就不曾穩當可靠。
這些商人們的意志並不脆弱,恰恰相反,他們韌勁十足,否則不可能在十多年裏的歷次挫折中倖存下來。他們非常清楚中朝之間貿易的重要性,令他們擔心的,是貿易過程中一些很具體的波動。
對他們來說,這些波動是很可能發生的,且是災難性的。過去幾年中,因爲朝方數次持續幾個月的閉關,曾讓他們被拖欠的貨款無法追回。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有着對朝鮮各個國營商社和會社的債權。
在10月9日過後的一週裏,當看到鴨綠江邊“中朝友誼橋”口岸的運轉大體如常後,單明毅仍不覺得自己當初是反應過度。爲了規避風險,他已經決定更謹慎地挑選定單。很多當地邊貿商人得到消息稱,一些真正的大額貿易,如來自上海等地的邊貿貨運和對朝直接投資,在覈試次日就已暫停。
孫美玉,一個有10年對朝邊貿經驗的丹東女商人,也開始採取相對穩妥的策略:通過代理公司出口貨物。即便是在1999年朝方拖欠其貨款高達40多萬美元的情況下,她也不曾作出如此決定。
連這些最親近消息源的商人,目前也難以對局勢作出判斷。
在14日下午聯合國安理會一致通過制裁朝鮮的第1718號決議之前,鴨綠江對岸的朝鮮新義州度過了平靜的5天。核試驗的次日(即10月10日),丹東的“中朝友誼橋”口岸閉關,讓本應習以爲常的中國邊貿商人們頗多猜測。不過,這只是對岸爲了慶祝朝鮮勞動黨成立61週年的例行放假閉關。
對與朝鮮有着306公里邊境線的丹東市來說,這是很不平靜的5天。儘管鴨綠江水面由中朝共有,在中朝友誼橋邊的碼頭上開出的遊船,卻不再像以往那樣靠近朝鮮江岸航行,頂多只是沿河道中線徘徊。由於江邊有幕牆般的白楊樹遮掩,除了對岸的4根高大但極少冒煙的煙囪之外,遊客們看不到什麼。
建成於1943年的中朝友誼橋上,無論鐵路還是公路都只有單行線,橋上很容易擁擠。即便如此,連續幾日,橋上的通關車隊仍是冷冷清清。中國海關人員開始在口岸全面檢查運往朝鮮的貨物。
過去4年中,共有三樁與朝鮮相關的事件令丹東商人們感到格外不安,分別是2002年11月楊斌因經濟犯罪被中國警方拘捕,2004年4月22日朝鮮平安北道龍川郡發生嚴重火車爆炸事故,以及此次核試驗。
在朝鮮此次核試的威力尚未清楚之前,其影響力已經被丹東感受到。“這次比前兩次影響更大。”武警丹東邊防支隊的一位中校說。
在經濟領域,也並非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幾天來,境內外媒體都傳言說,中國銀行丹東分行從10月15日起停止向朝鮮轉賬,對此,中國銀行發言人已於日前予以了否認。
但可以證實的是,中國建設銀行丹東分行已經停止了與朝鮮的一項金融合作。今年以來,朝鮮貿易銀行一直通過中國建設銀行從事中國商戶對朝貿易的結匯業務,這意味着中國商人在把貨物賣給朝鮮之後,可以便利地從建設銀行領取貨款。這一業務的暫停時間正是10月15日。
所以,從15日起,除了以貨易貨貿易之外,朝鮮的商社和會社要繼續購買中國商品的話,就必須派代表攜帶現金前來了。
即使是最資深的邊貿商人也很難猜測,10月17日朝鮮方面沒有關閉中朝友誼橋的貿易通道,是否與聯合國制裁帶來的危機感有關。“我們算是比較瞭解朝鮮人的了,可是對於朝鮮的政策,我們還是很難揣摩。”邊貿商人馬曉紅說。這天是朝鮮第一個共產主義組織“打倒帝國主義同盟”成立80週年紀念日,往年都會舉國慶祝並放假閉關。但今年的當天,朝鮮卻並沒有關閉關口。
當馬曉紅在電話中告訴北京等地的商人當日開關時,那些商人亦深表驚訝。
就在這一天,與中小商戶不同的是,極少數在中朝之間遊刃有餘的鉅商依然生意興隆。現年34歲的女富豪馬曉紅是丹東市最成功的對朝邊貿商人,在這一天裏,她比較重要的一單生意,是把2000噸重油賣給了對岸。
朝鮮總是需要石油、天然氣、重油,等等。他們也需要麪粉、機壓麪條、餅乾。在丹東對面的新義州江邊的白楊屏障後面,可以看到衆多的起重機吊臂伸向空中。在即將到來的冬天,朝鮮居民的生活,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些起重機能吊來多少來自中國邊境的貨物。馬曉紅深知這一點。來自朝鮮的商業代表們,比如單明毅的客戶、朝鮮貿易省下屬一家會社的駐丹東代表金權(化名),也深知這一點。
這位國營會社的副社長穿着夾克衫和藍襯衫,會說簡單的中文,隨身攜帶着一個小數碼相機。“核試驗表明我們國家開始強盛了。”10月17日,他說。單明毅與他談的生意是中方出口“滑雪服”,每件價格27元人民幣。
從10月15日開始,朝鮮商業機構的工作恢復如常,中方的邊貿商人則帶着謹慎之意重新振奮起來。單明毅相信,核試驗的經濟後果還沒有完全顯現,邊貿會難做一段時間,賠錢的中國邊貿商人也會越來越多,但是,自己在9日的預計似乎還是過分悲觀了。
在岩石罅隙中生存
在馬曉紅看來,直到如今,對朝貿易仍有暴利可賺。不過對大多數中小邊貿商戶來說,2006年是對朝邊貿的新一輪寒冬。幾年來朝鮮商業機構對中國市場越來越瞭解,導致中國邊貿商人的利潤空間縮小,到今年,利潤幾乎只能來自出口退稅。丹東邊貿商人中流行的一句話是,“今年的生意不好做”,自稱賠錢的很多。尤其是在今年7月,朝鮮試射導彈帶來國際局勢動盪,更使邊貿雪上加霜。不過,拿現在的情況與當時的蕭條景象做了一番比較之後,單明毅的感慨是,如今景況更差,“核彈比導彈厲害多了”。
對於整個中朝貿易來說,繁榮與衰落幾乎是一個首尾相連、不斷重複的循環。只不過,中國邊貿商人們很難說清楚一共經歷過幾個階段,因爲“有時候一個月就是一個階段,變化太頻繁了”。
1994年,因朝鮮的自然災害等原因,中朝邊貿開始起步。兩年後,馬曉紅等商人開始進入中朝邊貿領域。不過,在對朝邊貿中獲利甚豐的同時,也埋下了日後欠款難追的禍根。
1996年,急需食品的朝鮮准許廢鋼鐵出口。“當時每天過貨量有將近1萬噸,”馬曉紅說,“100輛車左右,拉的都是機器零件,一車10噸,每天都從友誼橋上過。”
即便收穫如此,在事實上,那些最有實力的中國商人仍舊是給予得更多。當時實力強大的邊貿商人多是朝鮮族,來自整個東北。當朝鮮的商業機構發出購買請求時,他們常常用最快的速度把玉米運往對岸,快得遠遠超過了對方貨物到來的速度。用於朝鮮方面的公關,亦成爲鉅額隱性成本。但問題是,朝鮮的國營商業機構的支付能力往往會有困難,而廢鋼鐵出口亦不可能成爲長久之計。
1997年,朝鮮停止廢鋼鐵出口。丹東乃至東北一批最有實力的邊貿企業因追不回欠款而紛紛倒閉。
至今仍被對朝邊貿圈稱爲“前輩”的黑龍江籍朝鮮族商人崔秀鎮,與朝鮮官方過從甚密,卻被欠下超過4000萬美元的貨款。如今,這位前輩的公司生存了下來,但早已被後輩超越。
1998年起,韓國總統金大中推行對朝“陽光政策”,韓國對所有原產於朝鮮的貨物都免徵關稅。這帶來了新一輪明顯的商機,邊貿商人只要把朝鮮商品轉口到韓國,就可以輕鬆地把朝韓之間驚人的物價差額納入囊中。不過朝核危機的陰影隨即擴大,朝鮮的各種進出口政策頻繁變動,暴富與破產的故事又開始在丹東接連上演。
馬曉紅抓住了這個機會,2001年成立鴻祥經貿公司,由一個普通的辦公室職員進身爲中朝兩國均予禮遇的邊貿商人。與單明毅等普通商人不同,她抵達朝鮮後可以享受到一定的自由度。
在經歷了新義州特區計劃、龍川郡火車爆炸、朝核危機等多重事件,對朝貿易忽而酷暑忽而嚴冬的氣候之後,駐紮在丹東的邊貿商人們又換了一批新面孔。這一輪倖存下來的,直到如今依舊被本地人廣泛地看作是官方資源的擁有者。
不過,在馬曉紅看來,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只不過是生存在朝鮮與世界的不斷碰撞的岩石的罅隙中而已。“政治局勢真有什麼變動,我們這些生意就會粉身碎骨。”她說。她在平壤投資了一個服裝廠,並非沒有血本無歸的可能——她不能確定聯合國的下一個決議是什麼內容。
市場經濟的最後一塊未開發土地,這是朝鮮在全球的“綽號”。從羅馬到丹東,每個人都對上述說法瞭然於胸。不過只有在中朝邊境,這些邊貿商人才獲得了參與其進程的機會。這種機會該如何描述?幸運?馬曉紅承認這種幸運,不過她說:“也有點兒賭的性質。”
在平壤,她與朝方合資開辦了一個礦山,挖掘煤、鐵和有色金屬。作爲合資的代價,她把80輛斯太爾卡車交給了朝方,對方則用礦產來回報她。就像以往一樣,朝鮮要賣出貨物以換取外匯,但這些貨物他們自己也需要。今年4月份,朝鮮停止了煤炭出口,她保持了耐心,一直等到8月朝鮮的煤炭出口重新獲得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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