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給孔子制定“標準像”,很覺得有趣。“標準像”一詞,先前並沒有聽說過,新舊辭海也未見收錄。第一次聽到“標準像”,是在“文革”之時,王洪文因爲造反有名,一下子從一個什麼廠子直升北京,成了“中央首長”,所以有傳說替他拍了“標準像”——大概以前的照片隨意而爲,歪瓜裂棗,不夠標準,現在飛黃騰達,不能馬虎,必須正襟危坐,規格統一,有朝一日可以懸諸鬧市,以正觀瞻吧。孔子是封過“王”的,當然大有頭臉,所以爲孔子爭地位的人,就要吵着嚷着來制定“標準像”了。如果老老實實,像孔子看待自己一樣來看待孔子,只把他當作一位教育家、思想家,即便加上“傑出的”、“卓越的”乃至“偉大的”,也是想不出“標準像”這些花樣的。
但真要製作孔子的“標準像”,實在不易,因爲去日苦多,那時也沒有出個肖像畫大師,更沒有照相術、攝像術,所以誰都不知道孔老夫子是何模樣。
文字記載有沒有呢有一點,但也說得模糊,有些還不可信。司馬遷下距今天雖有兩千多年,但上去孔子也已好幾百年。他對孔子的相貌已經沒有清晰的記述了。說他“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只涉形體,不及面貌。說他“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雲”,講到他頭頂中間凹而四周高,略涉相貌,但要憑藉這句並不十分可靠的傳說來制定“標準像”,弄出來的大概同舊時繡像小說中鬼谷子的模樣彷彿。仔細找找,還能找到一些記述。比如,說孔子的樣子同陽貨很像,以致同陽貨有仇的匡地百姓把他包圍了好幾天,弄清錯認才解圍而去。可惜陽貨長得什麼樣,我們也搞不清楚,不能照貓畫虎。又比如,孔子到鄭國的時候,跟弟子走失了。弟子們到處找老師,有鄭人指點說:東門那兒有個人,腦門兒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但是從腰以下,要比禹少3寸,那副倒黴樣子就像一條喪家之狗。弟子找到孔子,把這話學給他聽,孔子笑道:樣子倒是細事,喪家之狗,說得太對了,太對了。不過,同樣可惜的是,我們無法弄清堯的腦門兒、皋陶的脖子、子產的肩膀是什麼樣子,所以對制定“標準像”也沒有多少用。
自從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儒家學說被歷代帝王推爲治國的指導思想。雖然學說的內容與時俱變,但孔子作爲這種學說代表人物的地位一直沒有改變。不過就在給孔子封公封王的時代,也不曾給孔子“制定”過什麼“標準像”。我小時候在孔廟(或稱文廟)裏看到的,也只是至聖先師的牌位,並沒有什麼“標準像”的。我想,那是因爲儒學畢竟是一種學說。對於學說,重要的是學習它的典籍,弄懂它的內涵,力行它的思想,蘇軾所謂“孔子聖人,其學必始於觀書”便是這樣一種態度。
儒學在它發展過程中,也有宗教化的傾向,譬如對孔子的話語一概不準有疑和某些膜拜的形式,但它最終沒有形成宗教,沒有把精研學理變爲燒香磕頭、口宣聖號。這實在是它的幸運,因爲任何一種學說,一旦成了不可移易的終極真理,它的創始人成爲供人膜拜的偶像,那麼這種學說也就僵死了、再也不能發展了。
給孔子制定“標準像”的意圖,透露了某種制定“像教”的消息。佛學在宗教化後,雖說既有經教,又有像教但實際上經教只侷限於少數高僧大德,絕大多數信徒不過是對着佛像叩拜如儀。因爲重像教,所以也確實爲佛制定了標準像,還有記載此標準的《造像量度經》,讓人“因經文得其尺寸,以圖樣明其運法”。衆多寺院塑出一模一樣的佛像,皆得力於此。但像教只利於招募信徒,無益於佛理的精研。前些時已有建立“儒教”的意見,這些時又有爲儒學制造“像教”的消息。這些旨在把儒學宗教化或半宗教化的努力,只能使已經衰微的儒學更加速其衰微。如果把孔子當作人,當作春秋時期的一位智者,探討其學術,汲取其精華,那麼,孔子將歷千百年而不朽。如果把力氣用在製造一位聖人,供人磕頭,希圖以此重建儒學獨尊的地位,恐怕孔子又將再一次受到他不肖徒孫的連累。
我們誰也不知道孔子什麼模樣,因此不必徒勞無益地去爲他制定“標準像”。出於對一位古代思想家、教育家的崇敬,歷代藝術家已經從各自對孔子的理解,創造出了不同的孔子的藝術形象。今後還將會有藝術家因孔子產生藝術創作的衝動,就像對孔子的學說也還會有各種詮釋和評論一樣。但要想利用某種行政性手段來“制定”所謂“標準像”,即便對以孔子爲題材的藝術創作也是一種可怕的扼殺。總之,作爲一份歷史遺產,孔子不朽;若要造神,對於孔子和造神者,大概都未必會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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