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關鍵詞:張佔勝、蘋果
11月,61歲的張佔勝出了趟遠門。
10多天裏,山西臨猗縣北景鄉的石家莊村,突然不見了老支書張佔勝微微佝僂的身影。
讓大夥兒吃驚的事發生在12月11日下午。消息還是從運城趕來的記者帶來的:據新華社報道,張佔勝到中南海給溫家寶總理送蘋果去了,還受到總理接見呢!
消息很快傳遍了四鄉八里,記者來了,村民來了……張佔勝保守着的“祕密”被打破了,同時被打破的還有他的正常生活。
一
12月12日中午,張佔勝坐在自家寬敞亮堂的客廳裏,不時被裏屋炕頭的電話攪擾着。“你們坐,我先把電話打發了!”伏在桌子上,他婉言謝絕着某媒體的收費採訪要求。“我們這個村呀,集體力量薄弱……你們做這採訪,是爲了農民利益,收取點費用是應該的,可我們是有這心,沒這力啊!”掛了電話,他皺着濃密的眉毛,發着牢騷:“我給總理送蘋果這事,羣衆又沒有一分錢實惠,村上憑啥要花幾萬元宣傳啊,一概拒絕!”
前一天,鄉上通知他,讓他給全鄉的村幹部和羣衆代表作個報告,就介紹自己送蘋果進中南海的經歷。
12月11日,當村民王珍和村上的90多名羣衆代表、村幹部趕往北景鄉政府所在地時,張佔勝正發動了他那輛舊摩托車,圍上老伴的圍巾擋住北風,趕往鄉政府。
“掌聲很熱烈,聽到總理問候鄉親們好,大夥兒心裏都暖呼呼的。”王珍說。參加會議的還有全鄉24個村莊的所有幹部。
這天正值鄉上逢集,天氣也好。鄉政府門口放了一個大牌匾,上面是溫總理接見張佔勝的照片,還有新華社的消息:《總理辦公室來了位農家人》。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農民,趴在跟前看了半天,哭了。“老漢滿臉皺紋,眼淚嘩嘩地流……”副鄉長羅軍看見了這一幕。
二
爲啥要給總理去送蘋果?
幾天來,張佔勝不得不一次次給到訪的記者重複這個話題。他表述流利,思維清晰,說話周全而得體。
原來,今年3月,溫家寶總理到運城地區視察工作。3月18日晚上,在運城市召開了一個座談會。在這個會上,張佔勝是8名彙報人之一。其他人分別是兩名縣委書記、兩名縣長、兩名鄉黨委書記,還有另一名村支部書記。張佔勝是參加彙報的兩名基層農村幹部之一。
“會上,我給總理講了些大實話,都是關於‘三農’問題的。”張佔勝說。
雖然不願意透露具體講了什麼,但他的彙報,顯然是比較尖銳的,如“三農”資金分配的問題等等。“說了些大實話”的張佔勝也給溫總理和工作人員們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當晚,我和總理握了兩次手,第一次當然是禮節性的。第二次,握手時,他很親切地鼓勵了我。”張佔勝說。
“我對總理說,我家有12畝蘋果樹。還有個養雞場,養5000只雞,果園肥料全用雞場產的農家肥,口感、味道都好得很!我說,我給您送幾箱嚐嚐,當時總理對我點頭微笑……”
彙報完當晚在賓館住了一夜,張佔勝惦記着自己前一晚說的話,次日一早,他就匆匆回家,和老伴一起在自家果庫挑選了六箱蘋果,送到賓館去。不料去時總理一行已經走了。張佔勝有點悵然若失。
“當時還有個市委的老領導和我開玩笑,說佔勝你盡耍嘴皮子,你說要給總理送蘋果,咋沒送去?”
“領導說了句戲言,卻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總覺得自己失信了。”
三
今年10月,蘋果又豐收了。張佔勝的心事卻重了。
“他和我商量,說要給總理送蘋果去,3月份是舊果,新果子下來了,應該給總理送去,也兌現一下他自己的諾言。 ”妻子黃淑窈回憶,“我當時又反對,又支持,一來也是個機會,二來呢,又怕他送不進去,那可怎麼給鄉親們交代!”
思來想去1個多月,11月份,張佔勝下決心了。“雖然沒有一點把握,不知道能不能送進去,但我想不管結果如何,我去一趟,也就實現自己諾言了!”
下定決心後,張佔勝立刻行動。他和妻子一起在家裏的儲藏室中,挑選色澤、模樣最好的蘋果,挑選了10箱子。另外,還把自己種的紅薯裝了3箱。
他提前買好了從運城去北京的硬臥車票,11月20日這天,叫輛出租車到門口,沒有叫人來幫忙,老兩口把蘋果裝上車,他一個人悄悄走了。除了老伴和村委會個別幹部,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兒子也沒告訴。
到運城火車站,他叫了個搬運工把蘋果送上車。次日早,火車到了北京。他再叫人搬出站,“打的”在前門附近找了地方住下。
張佔勝不是沒出過門的老農民。他有板有眼地安排着自己的行程。“當年爲村裏辦廠,就上過幾次北京哩!他出門我不操心。”黃淑窈說。
住的是30元錢的賓館。“一來省錢,二來,沒暖氣,蘋果保鮮。”他這樣解釋。
那蘋果怎麼送進中南海的?
對其中的細節,張佔勝說,“這個有要求,不能透露,請原諒。”又說,“我這事有個前提,3月份那次座談彙報,我給總理的辦公室主任和祕書,還是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四
在招待所住了大約到第九天時,“送進去了!”這天一早,中南海派了車來,從他住的賓館,帶走了他和10箱蘋果。“沒有啥警車,車悄悄就把我帶進去了……”心情太激動,進了中南海,他都沒顧上看外邊的“風光”。
在辦公室,有祕書和他聊了聊,留下蘋果,硬塞給了他300元。“是個女同志,我實在不好推脫,只得拿上了!”
想着把蘋果送進去了,事情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當晚,他給老伴打來電話:“蘋果送進中南海了!”
次日一早,中南海的車又來了,這次帶走了3箱紅薯,也帶走了他,說總理的辦公室主任要見他。張佔勝又進中南海。
“我咋都沒想到,車上,人家才說,是總理要見我哩!”
“我進去,房子裏許多人,有記者,還有工作人員等。原來總理馬上要主持一個全國的緊急會議,8點半開始,之前總理有一點時間,可以接見我!”
“當時呀,我們之間就隔一個單人沙發。桌上擺的就是我帶去的蘋果!”
“我給總理介紹,咱這蘋果,雖然包裝不如北京超市的華麗,口感和色澤都是很好的,因爲全使用農家肥。我還說,您要嚐了我這紅薯,北京街上的紅薯就吃不成了,那就是紅蘿蔔!”
“你沒有讓總理嘗一嘗咱蘋果的味道?”有鄉親問。
“哪能呀,你說人家等着開會呢,我們一起吃蘋果?”張佔勝說着,大家都笑了。
五
讓張佔勝印象深刻的是總理辦公室的簡單陳設。
“他看見我說,老張,這就是我的辦公室。我當時就想說一句,你這辦公室和人家一些縣級企業老闆的辦公室比檔次差得多!沙發是圓形的木靠背,布墊子,要給人家一些當官的或老闆,早扔啦!”
張佔勝承認自己當時有些緊張。“可緊張也只有一分鐘左右,總理問我鄉親們的收成,問村裏的情況,問話很隨意,也很自然,我就不緊張了!”
“我說給您送幾箱蘋果,您還給我錢,我成販果子的了!”
“我還說,像您這個年紀,應該多吃紅薯,我們在農村多年,以前就吃紅薯生活,從沒有人得啥腦血管病的,現在生活好了,每年村裏都有幾個得這病的。據說康熙就有吃紅薯的生活習慣呢!他聽了,笑得很開心。”
拉了些家常話後,氣氛輕鬆了,張佔勝知道機會難得,一定要把自己關於農業、農村、農民的思考說給總理聽。他說着,總理認真地傾聽着,不打斷他。
“我說了兩條建議,都是關於農村問題的。內容嘛,就不說了。”他說。
將近半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張佔勝看到旁邊的工作人員不停地看錶,原來8點半總理就要主持召開會議了。直到後來有人過來提醒,纔打斷了兩人濃厚的談興。
“下樓梯時,我說,總理明年我再給您送幾箱蘋果來,總理說,老張,你可不要再送了!我說,總理,您可不能叫我老張啊,論職位,您是咱國家總理,論年齡,您還比我大呢,是老兄啊。總理拍了拍我肩膀,開心地笑了!”
“我感覺啊,他沒有把我這個老農民當做一個農民,而是把我看做了一個朋友,一個客人。”
“他心繫農民。”說起自己最深的感受,張佔勝表情又嚴肅了,“當時我說到農村當前的情況,總理詳細地詢問了我們村的主導產業、價格、銷售渠道等。他問得可仔細啦。後來他說,‘中國的農民,爲國家的工業化作出了很大貢獻,現在要讓農民休養生息幾十年’。”
“聽了這話,作爲一個農民,我內心受到了很大震撼。”
六
送完蘋果和紅薯,張佔勝在北京沒有停留,匆匆返回石家莊村。
景氏廟村是石家莊村的4個自然村之一。村口,村民們正在往東北客商的車上裝蘋果。他們問老支書,幹啥去啦?張佔勝笑着,沒有回答。
12月12日,還是在村口,說到書記給總理送蘋果的事,村民們都笑了。“老書記那人膽大,敢幹!別人想都不敢想,他做到啦!咱村的蘋果送進中南海,這是喜事!”
臨猗縣是一個農業大縣。蘋果是這裏的主導產業,走在鄉鎮上,到處能看見“東北龍江貨運”、“河南車隊聯繫點”等。這些信息部在搞運輸的同時,也成了鄉鎮與外界客商聯繫的渠道,光北景鄉就有72個這樣的“信息部”。
而張佔勝在北景鄉,乃至臨猗縣,都是一個享有很高聲譽的能人。送蘋果進中南海,則更爲他增添了一絲傳奇色彩。
在石家莊村,人們習慣把張佔勝叫“張班長”。“張班長”是一個暱稱,卻透露着村民們對張佔勝的尊敬。“說個難聽話,咱這麼大村裏,小娃娃都知道我張班長,他威信高着哩!”十五組組長、支部委員楊理斌說。
在2005年12月才新換屆當上村支書兼村主任,就能夠在3月份安排參加溫家寶總理的座談會,對張佔勝來說,並不意外。
早在18歲那一年,張佔勝就當上了村支部的副書記。這一年是1963年。3年後,他被調到鄉上擔任團委書記, 1970年,又派回村裏擔任支部書記,這一干,就是16年。和他同時期的農民相比,以及和許多基層幹部相比,張佔勝被評價爲“有超前意識”。
1970年代,改革開放還沒開始,他就帶着村民辦廠子,先後辦過織布廠、紡紗廠、輪窯等。
“他這人,把自己的誠信看得比啥都重要!”包村鄉幹部薛立功講了一個故事。1980年代初,苗木正走紅時,張佔勝給村裏開辦了一個苗木公司。公司開張時,以集體的名義辦的。當時張佔勝表態,“如果贏利算集體的,賠了算我自己的!”
1986年,因爲遭遇假種子等一系列市場原因,苗木公司賠了。張佔勝信守自己的諾言,全部承擔了債務。“苗木公司賠了,但村上沒擔一分債務!”村支部委員楊理斌說。
苗木公司出事不久,張佔勝就辭去了村支書的工作,他說自己是開始“一心一意跑自己的光景了”,但被大家廣泛認同的一種說法是,他爲了打官司,自學法律,覺得會耽誤村上的工作。
至於身上這筆債務,數額有多少,張佔勝作爲自己的“敗筆”,沒有給人說,甚至連妻子都說不清楚,有人估計至少在幾十萬。此後的20年,張佔勝不參與村裏的政事,踏踏實實過日子,打工、自己辦養殖廠,起早摸黑幹了20年,他成了全村光景最好、最富裕的人家。
新房蓋起來了,兒孫滿堂,張佔勝本打算安享晚年——他過去的政績已足以讓他贏得全村人的尊敬了。
不料卻橫生枝節。2005年12月,村上換屆選舉,在最關鍵的時候卻陷入僵局。“候選人不能服衆。18個村民小組的全部黨員和代表,異口同聲都要推舉老支書哩!”
劉安江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全村人都等着老支書的迴音。他被推舉到老支書家“做工作”,勸老支書“出山”。那天,正好是村民張某家給孫子過滿月,寫一筆好字的張佔勝,被請去做賬房,記禮金。“我們幾個人,對老支書簡直是苦苦哀求,因爲那邊就等着迴音呢!”
面對鄉親們的苦求,張佔勝的心又熱了。“鄉鎮幹部給我做過工作,讓我繼續幹,我沒同意,如今18個居民組黨員異口同聲讓我幹,我沒法子拒絕啊!”就這樣,2005年12月,衆望所歸,張佔勝於20年後再任村主任。次年3月,接受會見,併爲進中南海給總理送蘋果落下伏筆。
重新上任的張佔勝“心勁很大”,他想帶領村莊,“再回到從前的輝煌。”
12月12日上午,張佔勝又去了趟城裏。在郵局,他發走了一封掛號信。信是寄給溫總理的。“上次見面,因高度緊張,加之口音問題,有些問題未闡述清楚……”在這封信裏,他再次闡述自己對“三農”的看法。“這不是我個人說的,是代表農民階層說的……”
在信的最末,他表達了自己的心願:我希望能在卸任之後,帶上自家的土特產,再看望總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