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號病牀的病人
一到凌晨四五點,豆洪波就醒了。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太多,長着一個大腦門的他幾乎天天只睡着四五個小時。
窗外還黑乎乎的,外面護士值班室的光線透過玻璃門,灑進病房。他小心翼翼地扭動了一下脖子,脖子右側那個鼓鼓囊囊的紗布包讓他有些不舒服。裏面,是透析用的兩根吸管。一端插入了他的血管,露在外面的另一端則捲成團,塞在紗布包裏。
這團吸管已經成了豆洪波身體的一個新器官。血液淨化治療中心跟病房都同在住院部二樓,裏面有兩架透析機。每隔一天,他會躺上去做透析。白色的衣櫃一般大小的透析儀器就在病牀頭,他從眼角處只能瞥見吸管裏面鮮紅的血液,想象着自己的血液從出口的那根吸管流出來,經過那個呼呼轉動着的機器過濾之後,然後又輸回身體裏面。
“吐血吐得就像喝酒醉了那樣。”兒子去年10月份在講臺上昏迷那次,父親才明白兒子真的生病了。這一年多他幾次提醒“懶洋洋”的兒子要“勤快,多幹點活”。兒子在鎮醫院就開始咳嗽吐血,去縣城的路上似乎更厲害了,父親怕弄髒車廂,就把手貼在兒子嘴邊,一捧捧接了兒子吐的血往車外甩。那晚,睡在重慶彭水縣醫院的兒子又嘔了半痰盂的血,父親一晚上守着沒睡。
那次,家裏頭趕緊賣了兩頭豬,又借了三千多元,豆洪波纔在縣醫院住了十幾天。等吐血的毛病止住了,豆洪波又返回了鹿箐小學。
但這次卻更嚴重,“臉就像那種毛邊紙,白的,”12月29日,咳嗽着給學生上了一週的課後,渾身無力的豆洪波覺得自己“上不來氣”,讓父親陪着到彭水縣醫院檢查,一路上,父親只聽見他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呼呼聲。
第二天,內科醫生和主治大夫找到父親說,“你娃兒不行了,是慢性腎衰竭。”
父子倆帶來的1705元只剩下200元了。等兩婆媳四處借了17000元趕到彭水,一家人立即攙扶着豆洪波乘汽車趕到重慶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上呼吸機、做透析,忙到晚上十一點,醫生纔對父親說,“幸好,再晚來幾個小時,人就沒了。”
一歲時就沒了父親的豆興倫後來在廁所裏面哭了一場。
跟經濟“戰鬥”
這晚,透析儀器呼呼地轉動了12個小時。45歲的豆興倫陪着兒子也一宿沒睡。
“大年十五是豆洪波的25歲生日,我現在要跟經濟戰鬥。”瘦削的豆興倫十五歲當兵,回鄉後曾在菸葉收購站當過幾年的技術員,現在務農。盡數存入住院卡上的17000元就像呼呼轉動着的水車,很快就漏光了,身上只剩下三百元生活費。
錢遠遠不夠。豆興倫決定自己留在重慶照顧兒子,催婆媳倆趕緊回家籌錢。
到元月底的時候,病牀上的豆洪波注意到父親整日悶聲抽菸,晚上翻來翻去地睡不着。實際上,這時候,桑柘鎮上的本家人,縣城裏面的親戚,還有在上海打工的老朋友,豆家人把幾乎所有能借錢的地方都借過了,匯來的錢越來越少。豆洪波的工資卡和醫院的住院卡就像兩個大簸箕,篩兩下,錢就沒了。有一天,醫生又來提醒豆興倫賬戶上沒錢了,他紅了臉應承着,“明天,就有400元能寄過來了。”
到元月底,妻子王彩再來時,她帶來了兩樣重要的東西:9個月大的女兒的照片和鹿箐小學老師的1880元捐款。
穿着粉紅色衣服的女兒粉嘟嘟地坐在地上,張着手,十分可愛。“不曉得是娃娃的照片,還是接了校長的電話,反正他那天就淌眼淚。”王彩中午打來炒土豆絲,下午打來炒小白菜,都是他最愛吃的,但豆洪波只動了幾筷子。
在鹿箐小學校長謝剛金眼裏,這個從楊家坪體校畢業分來的小夥子愛打籃球,毛筆字寫得好,還能經常在《彭水報》上發點文章,當然喜歡。2005年國慶節全鎮籃球比賽,本來搶籃板球厲害的豆洪波才跑二十分鐘就氣喘吁吁,謝剛金還開玩笑問,“是不是結婚把身體結垮了?”等到豆洪波2006年10月昏迷時他的預感就有些不好了。他有一個叫趙明權的學生,考大學苦苦考了8年才考上涪陵師院,回來才僅僅上了一年課,四年前,就因爲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因此,豆洪波被送到重慶幾天後,謝校長就召集學校老師開會商量募捐的事情。
他在電話裏面實際上只說了老師和學生的捐款情況,“娃娃的捐款現在班主任收到的有三千四百多元,你們班的娃娃捐得最多,聽說有些是娃娃背了糧食去換的錢。”
賣糧食的學生
等2月10日重慶商報見習記者王尊趕去桑柘鎮採訪時,才意識到豆洪波跟學生們的感情有多深。
海拔1300多米的鹿箐地處高寒,入秋就需生火取暖,上世紀80年代曾經有個反映這一帶“地氟病”的紀錄片震撼了中央高層,此後才引發出了90年代“寧願苦幹不願苦熬”的“黔江精神”。
王尊找到了豆洪波捐助的兩個學生彭衛紅和任小勇,他們都把家裏的糧食背了幾十斤到鄉鎮上去賣了。任小勇是班長,父親在小煤窯賣勞力拖煤,母親則長期生病在家。彭衛紅的父親在煤窯做工死了以後,母親也改嫁了,她就跟着爺爺種地過日子。這個懂事的孩子一直喊豆洪波叫“豆爸爸”。平常,看到兩個娃娃沒有吃午飯,豆老師還會拿一兩塊錢給他們買方便麪或餅乾吃。
王尊最後發現,班上每個孩子的錢都是這樣賣玉米賣雞蛋籌來的。學生們喜歡豆老師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喜歡讀書看報的豆老師會在課文講完後,用普通話夾幾句重慶話跟學生擺笑話,還會把學生寫得好的作文貼在牆上表揚。上一屆的畢業班更是他的驕傲,他推薦三個學生參加2003年全國小學生語文讀寫能力大賽,結果一個學生得了一等獎,一個得了三等獎,他也得了優秀指導獎。
2月中旬,同樣當過鄉村教師的《重慶商報》責任編輯劉川鬱回彭水採訪時,也驚訝於這個年輕老師的厚重的內在情感。一個名叫付子強的11歲孩子跟他說,“我最喜歡聽豆老師講《我的伯父魯迅》”,“爲啥子呢?”小孩子很認真地說, “我從中聽到了憂傷。”
劉川鬱回來時還給豆洪波帶回了任小勇畫的一幅畫,上面有兩朵花,任小勇告訴他,豆老師每到春天就要叫他們寫一篇鹿箐山上的大自然的散文,“這是杜鵑花,豆老師一看就曉得的。”
83.5個小時的奇蹟
王尊的稿子《50山裏娃賣糧爲老師換腎》是2月11日見報的。
在重慶,《重慶商報》素有救助弱勢羣體的傳統。就在元月,《重慶商報》剛獲得報界唯一的“中華慈善事業突出貢獻獎”,專門表彰報社十年來免費刊載專版,接對救助貧困失學兒童和貧困大學生。
新華社重慶分社新聞信息中心總編輯徐寧也是在這天看到消息的,一個熱心組織“家庭慈善基金”的朋友還電話跟他說,“這個老師太值得救了。”
“病人不能拖,馬上要過春節了,短信渠道應該是最便捷及時的捐贈模式。”在近年“兩會快報”和民意傳遞過程中,新華網就已經熟絡於和幾大營運商的聯動,徐寧隨即約了重慶移動數據庫總經理廖明見面商量。第二天日上午,在新華社的五樓會議室裏面,《重慶商報》、新華網重慶頻道和重慶移動三家,就基本商定了“拯救絕症教師——2007生命救助大行動”的行動方案,“大家都覺得,這個拯救行動實際上是那些農村娃娃發起來的,我們只是在用新技術去幫助人們實現扶貧濟困的心願。”
13日早晨,重慶商報頭版發消息說“快救豆老師吧發條短信能捐10元”,這天,100萬移動用戶也收到了短信。“那兩天的機緣都十分湊巧。”徐寧說,參加13日“重慶直轄十週年專題網站”開通儀式的副市長黃奇帆帶頭髮短信的照片被報道後,14日下午,重慶市委書記汪洋在新華社重慶分社拜年時候所說的“我也要回去發短信幫助這位山村教師”的話也隨即被各家媒體放在顯要位置。
3天后,2月16日11時30分,各類捐款已達40萬元,其中短信捐款22萬多元。這距離救援短信發送時間僅僅只有83.5小時。上千條祝福短信也到了新華網的短信平臺。13日下午,新華網網絡部主任張青把那一天收到的幾百條祝福短信打印了,帶到病房,他看見豆洪波讀着讀着,眼眶就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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