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春節之前起,重慶市就被一團又幹又熱的薄霧輕柔地籠罩了起來,奇怪的是霧氣中又總有烈日在閃光。3月9日下午,重慶市轄下的永川市三教鎮永玻村的農民杜江就在這閃爍的氤氳中攪着糞池,舀一勺澆一臼,最終只種了27棵苞谷。空氣是溼潤的,而田裏滴水皆無。
“苞谷種多了也還是白白死掉。”他抱怨說。在山坡上,他的一畝多竹筍已經旱死了。往年此時,永玻村的水田裏應該已是一片青翠的稻苗,可現在卻還是一片褐色的乾土。就像是發生在《鏡花緣》中的異事一般,果樹的花期提早了十多天,村民肖雲華說:“櫻桃都有豆子大了。”
在永玻村附近的花橋鎮,去秋栽種的750畝筍用竹已有90%死亡,180畝花椒則死掉了60%。永川市是此次重慶春旱的重災區之一,全市的桑樹成活率下降了10% ,蔬菜播種後發芽率和枇杷坐果率都降低了20%。在與之鄰近的江津、璧山等地,乾旱造成的損害庶幾如此。
在去年夏天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炎旱之後,重慶今春又發旱情,而且竟比上一次的情狀更爲熾烈。3月1日,長江和嘉陵江重慶段的水位逼近歷史最低,嘉陵江的水位跌至海拔159米,比去年夏天44℃高溫蒸烤之時還要低上3米,竟把市政供水在嘉陵江上的24個取水口中的7個露出水面,導致重慶城區面臨無水可飲的危機。
不過這次春旱也給一些人留下了來得猛烈、去得容易的錯覺。杜江種苞谷這天是“重慶遭遇嚴重春旱”的消息傳出的第9天,城市中的人們的危機感已經很淡了。上游四川境內的3座水電站從3月3日起開閘放水,嘉陵江重新變得春水泱泱,主城水荒從7日起全面緩解。“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天後,很多重慶市民樂觀起來。
但這樂觀似乎是輕率的,只是出於他們自己的城市視野。
除了巍峨富麗的著名山城之外,作爲直轄市的重慶,還意味着41個區縣、 10143個村莊和2425萬農村人口。在這些較少受到關注的地方,旱情比自1891年有氣象資料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爲嚴重。
3月上旬,重慶市多處城鄉地區缺乏清潔的飲用水,包括花橋鎮和南大街街道辦事處在內的永川市區域是旱情最爲嚴重的地區之一,市政府只好派出水車爲居民送水。在主城區內,北碚區、渝中區部分地區和單位的市政供水多次暫停,3月6日的一次停水甚至波及和平路消防隊。
消防隊、輸油站等單位的消防車被用於向缺水地區送水,每天有至少40輛運水車不停頓地往返服務。
有霧的晴天一直在持續,重慶市多日沒有明顯降水。3月6日,重慶市氣象局工作人員在不同地點共發射了8枚火箭彈,進行人工降雨作業,也只是把當天的毛毛雨變成了一場小雨而已。
到3月9日,重慶下轄的41區縣中僅有5個區縣未遭受春旱。其間,重慶大渡口區因水源嚴重緊缺,該區部分農戶“放棄了養豬”。最高峯時,重慶市有近40萬人參與了抗旱作業。
值得注意的是,在農村,這些最旱時候的情狀如今依然存在。“川水調渝”之後,今日的重慶依然處在大面積缺水之中。
重慶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在3月初表示,重慶市共有150萬人、98萬頭大牲畜飲水困難,而若以“飲水安全”的標準來衡量,來自農村人口的數字則達到了1000萬。到3月12日,在春旱被很多人誤認爲已成往事之時,這個機構的工程師嚴永輝對本報記者澄清說,這個驚人的數字“沒有變化”。
水利設施的落後,被重慶市防總和水利局認爲是加重農村旱災的重要原因之一。像全國大多數地區一樣,重慶市的水利設施成型於“大興農田水利”的1970年代,其後幾十年中,中國的經濟發展注意力集中於城市,這些設施沒能得到足夠的修繕。重慶的水利工作人員常把本地的水利設施戲稱爲“有肚無腸”,即水庫數量不少,甚至包括不少新建項目,但是向農田延伸的溝渠卻年久失修。
四川上游水庫放到嘉陵江中的水並沒有惠及重慶的農田。嘉陵江中的“川水”沒過了重慶的市政供水的取水口,主城由此不再幹渴,但是農村灌溉卻不可能直接從江中取水,必須依賴溝渠網絡。
在永玻村,溝渠網絡意味着山谷外面的兩道細小的運河,它們把上游水庫中的水流引過村莊的邊緣。像其他地區的情況一樣,這兩條小運河與農田相距遙遠,它們與農田之間原有更細小的溝渠,如今已經壅塞。茂密的麻竹落下大量黃葉,已經掩蓋了荒廢的提水站的取水口。
永玻村的農民們深深受困於此。肖雲華在3月8日引水澆灌了兩畝水田,只好自己去找柴油機,花了110元。“太貴了。”他說。如果今年像去年那樣減產40%的話,這筆錢就會導致他完全蝕本。在山谷外面,由於乾旱,小運河中的水位下降了1米多,使得費用上漲了將近1倍。
水源之困已經成爲中國農村的常規性問題。前幾天,被肖雲華稱爲“隊長”的村幹部到村裏登記加入醫療保險的人員,肖雲華追着問:“隊裏能不能抽水?”隊長說:“沒得辦法,包產到戶了噻!”
“重慶市的人均蓄引提水能力只有全國平均水平的1 /3,”嚴永輝工程師說,“人均旱澇保收面積只有0.2畝。”
在“川水調渝”之後,在表面上,你幾乎找不到重慶缺水的跡象。嘉陵江不僅可以取水,甚至部分恢復了通航能力。在崎嶇的山路邊,風是溼潤的,霧氣在竹葉上凝結出細小的水珠,而土地呈現出打溼的顏色。村莊裏到處都有水塘,在這百年不遇的乾旱中,依然舍南舍北皆春水。長日少雨,但大氣中充滿了水的印象。
人們曾認爲重慶幾乎是不可能缺水的:它的年均降雨量達到1208毫米,在世界範圍內的內陸城市中堪稱水資源條件良好。入境河流多達36條,其中包括了長江和嘉陵江這樣水量豐沛的大河,而三峽水庫在重慶境內的長度亦超過了600公里。尤其是春天,乾旱的機率更小,因爲青藏高原的雪山總是像家書一樣準時地爲這裏提供充足的融水。
重慶通常並不缺水,如果你只是問它“有”多少水而不是可以“利用”多少水的話。相似的情況也出現在鄰近的四川。四川省水文水資源勘測局和四川省經濟信息中心完成的《四川省水資源中長期供需趨勢研究》顯示,目前,成都平原上的成都、德陽等10個城市人均年佔有水資源不足1700立方米,處於國際缺水警告線以下。
“打個比方說,重慶的水利設施中缺少毛細血管。”嚴永輝說。
即使重慶市的水利系統中延伸出足夠的“毛細血管”,長期以來的區域總水量的減少也會成爲一個難題。
今年的新問題是,重慶市陷入到中國南方大陸每11年一次的乾旱週期之中,熱空氣如電影《魔戒》裏的炎魔,連月以來在其上空盤桓不去。據實測資料統計,重慶每年發生春旱的機率爲38%。事實上不只在重慶,即便是在多雲天氣聞名全國的成都,整個冬天也是豔陽高照。
由此而來的是,春風勁吹,重慶卻沒有收到那封家書。由於溫室效應,青藏高原邊緣的來水減少了。這不是北極冰川融化那樣的遙遠的“地球故事”,而是重慶人和四川人臥榻之側的生態危機。
只消從成都驅車西去兩小時,你就可以看到美麗的雪山正在消失。2006年初,貢嘎雪山的雪際線升高,直接加重了2006年夏天的重慶炎旱,使得全城草木枯萎,每5個重慶人中就不得不有1個參與抗旱。岷山上的積雪一直是四川盆地原的主要水源,但是如今,岷江的徑流量減少了27億立方米。
在四川,作爲旅遊勝境的九寨溝向來受到了很好的自然保護,但其各個“海子”的水量卻從1960年代以來一再減少。在除了遊人往來之外沒有人類活動的黃龍,冰越來越多地融化了,河流在枯萎。
幾乎人所共知但不能引起足夠警覺的是,過多的碳排放量正在使人類面臨危機,而乾渴的重慶只是其中一個普通縮影。在2月,包括印度尼西亞雅加達連日暴雨引發洪災在內,在全球自然災害中,危害程度超過重慶乾旱的至少有20起。據國家氣象中心公佈的信息,即便只是在中國境內,雲南和廣西局部地區如今面臨的乾旱程度也遠遠超過了重慶。
重慶的旱情之所以引人關注,更多地因爲它發生在一個直轄市。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農村而非城市,纔是旱災的主要承載體。去年夏天的重慶旱災造成直接經濟損失28億元,其中主要是農業經濟的損失,高達19.3億元。
在農業地區,生活的苦難更甚於生產。重慶市大渡口區跳磴鎮金敖村住着263戶村民,是大渡口區地勢最高的村落,像重慶市的很多地方一樣自去年秋天起降水寥寥。早在2月上旬,金敖村裏的堰塘、水田、水庫就已臨近死水位,村民們不得不幾家人合作煮飯以便節水。當井裏的泉水徹底乾涸後,村民們走半小時山路去挑水,由於路途顛簸,每次挑回的水只能剩下小半桶。
在北京,重慶市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的一位參加“兩會”的人大代表對重慶記者說:“鄉親們託我帶句話,我們還在挑水吃。”
在這個縣的一些山區,農民們挑水往返需要8個小時。
在流經重慶市的各條河流中,正在矗立起越來越多的大壩,把日益減少的水量更多地留在了水電站的庫容之中。
2月,據成都市的都江堰水文站監測,岷江上游的流量比多年平均流量減少了60%,沱江上游流量減少了85%,嘉陵江上游減少了76%,大渡河、金沙江等河流的流量的同比偏低值也都在10%以上。
重慶和四川的水利部門都曾在近日發佈消息,稱河流水量減少的主因之一是“上游水電站蓄水發電”。上游蓄水下游枯,直接導致了重慶本地的中小型水庫蓄水不足,塘堰九成枯死,河流供水嚴重透支。
在四川,人們從岷江中取水,超過了總水量的70%,而要維持一條河流的健康,取水量不能超過30%。
長江的源頭處是涓涓細流,而下游是浩蕩大江。如今,這已經成爲陳舊的“成見”。今日的長江越來越接近於一條上下一般粗的怪河。
在2006年5月,由於全球變暖,沱沱河在可可西里保護站附近已經成爲了一條超過50米寬的黃色泥流。而在中下游,在當年的末尾,長江水位達到了有歷史記錄以來的最低點。在今年早春,在江西湖口,你能看到的長江並不比沱沱河寬闊多少。
官方的新華社報道稱,這個冬季里長江中下游的枯水有三個原因,其中第一點即是“三峽水庫蓄水”。
今年初,洞庭湖城陵磯水位突破了100年來的最低點,湖牀大面積裸露,如同乾涸的荒漠。“上游蓄水是水少的最重要原因。”1月中旬,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副局長蔣勇對本報記者說。
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嘉陵江上。嘉陵江上游共有超過20座水庫,平衡它們與下游的利益,恰如嚴永輝工程師所說,至今還沒有一個良好的機制,仍是一個“動態的過程”。
而“動態”,往往意味着複雜的、變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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