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社會
任劍濤
中國大學的急劇發展,實際上是以降低大學的學術文化和教育含量、犧牲大學的尊嚴爲代價,來滿足社會的大躍進需求的
42歲那年,任劍濤當上了中山大學政務管理學院院長,從此他開始把一些西方的大學理念用於具體的辦學之中。
他開始要求學院的老師們安排一個Office Hour(辦公時間),以便學生前來討論交流,而不管多忙,他自己都會固定在一週中的某一天待在辦公室裏;
他開始用一種全球性眼光辦學,他的學院在美國、在歐洲、在日本引進博士生。亞洲金融風暴後,香港的大學開始裁員,一部分優秀學者無法獲得財政支持,他趁機到香港挖人,“一些優秀的人才就此加入學院教師隊伍”;
學院與西方名校合作,每年送一些選派的學員到牛津這樣的名校去學習;……
當然,這樣一套西化的大學思想,是很難完整移植到中國本土的。本土能吸收的,只是很表面的那部分細節。
因爲,“誰也無法逃脫擴招指揮棒的宏觀調控,誰也無法阻擋越滾越大的雪球”,所以,儘管他在各種場合發表言論,在各家媒體寫文章,批評當前的大學教育,但他所“主政”的學院,也不得不捲入大學大躍進的洪流之中。
明確中國的問題
他是公認的善於演講的老師,因此有人說他是天生的政治家,但他說自己沒有做政治家的野心。
1962年任劍濤出生在四川一個小縣城。小學和中學期間,正趕上“高歌猛進,戰歌嘹亮”的“文革”。到四川南充師範學院讀大學期間,“如飢似渴”,卻“對知識的脈絡毫無瞭解”,以至於“往往爲表面現象或者道德熱情遮蔽了理性的眼睛”,這些經歷使得他今天成爲了單純道德熱情的堅定批判者。
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他與很多研究者一樣,開始研究“爲什麼我們的國家會成爲這樣,中國的國民性是怎麼樣的”,1992年他出第一本書,就是談論中國國民性問題,結論是惟有改造國民性,中國才能走上現代化之路。
在今天的任劍濤看來,這些結論非常幼稚可笑,“有勇氣而沒有理性”,“看見針眼大的天,就認爲那是中國文化”。
1994年到1996年讀博士,做中國傳統政治形態的研究,“關心中國的倫理政治爲什麼建構在那麼精巧的理論上,而實際上卻不能發揮政治效用”,“討論在什麼條件下倫理政治可能代替法理政治”。
1998年,杜維明先生到中山大學考察。任劍濤跟他說,新儒學研究已經走到了頭,個體心性問題已經不是中國的關鍵問題,現在要解決的是社會政治問題。這樣的表述切中杜老先生的思慮,他決定資助任劍濤到哈佛去做訪問學者。這趟訪問,對任劍濤的研究和價值立場產生了根本影響,他開始“由原來國民性的反思到傳統文化的理性分析,轉到了中國的現代性問題上來”。
在哈佛,任劍濤對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激進主義,乃至整個現代政治的設計,都有了一個通盤的考察,並開始用現代性的立場反思中國傳統政治問題,覺得“中國的問題還是要落實在社會政治生活上,一個國家的有序、發展以及成功的轉軌,都要落實到政治平衡上”。此後,他出版的所有書籍、發表的所有文章,始終都在討論政治制度怎麼安頓,政治與經濟怎樣和諧,如何解決中國現代性和傳統性接軌的問題。“沒有這些,一切免談”。
課堂上,任劍濤是一名認真的老師,“沒有任何一節課、任何一次講座偷過懶”,與此同時,他又以極大的熱情介入社會,他是廣東省政府、廣州市政府的智囊團成員,不停地給政府提供決策諮詢。他批判社會,也“注意釋放善意”;他是一個學院的管理者,甚至是擴招的獲益者,卻公然向大學擴招發起攻擊。在那場著名的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論爭之中,他扮演了重要角色——自由主義的堅定鼓吹者。
大學生失業,是國家的悲劇
人物週刊:前段時間您在南方都市報發表文章,《大學擴招:大躍進必然大欠債》,爲什麼選擇這個時候發表自己的看法?
任劍濤:高校7年擴招,造成2000億的債務,這確實是一個由金融問題顯示出來的社會問題、教育問題和政治問題。中國社會需要大學擴招來緩解社會矛盾,但現在大學負擔了超過自身承載力的期盼和使命。一直以來我們都追求“多快好省”,但制度現代化確實需要“比慢”,慢工出細活。
人物週刊:大學過度擴張和適中擴張的邊界如何界定?
任劍濤:邊際平衡問題本來是公共政治一個最重要的指引,就是要找到一個邊際的契合點,或者叫最滿意點。大學問題上,我們要考慮幾個邊際問題:經濟發展的邊際——我們能爲大學提供什麼樣的經濟配置;政治發展的邊際——我們能否讓大學成爲一個真正現代化意義上的大學;社會政策的邊際,比如大學生就業問題,就業的社會政策有沒有解決等等。
從大學的內部邊際關係來看,大學裏頭的三權,學術權、行政權和管理權,也需要有一個很好的匹配。現在的大學管理權是最弱的,大學行政權基本上吞噬了這個管理權,而教授治校的提法又掩蓋了教授治學的重要性。
在這些邊際問題考慮不足的情況下,中國大學的急劇發展,實際上是以降低大學的學術文化和教育含量、犧牲大學的尊嚴爲代價,來滿足社會的大躍進需求的。
人物週刊:現在大學生就業相當困難,有人說“知識不再改變命運”,您怎麼看這個現實?
任劍濤:如果“知識不能改變命運”真的成爲中國一個社會現實的話,這是一個悲劇。現在有人說我們的大學生就業可以到西部去,可以做屠宰工,可以去掃廁所,可以做家庭保姆——確實,對一個成熟的多元社會來講,我們不應該爲此感到吃驚。但是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水平還比較低,相對於總的人口比例,大學生的數量還非常少,相對於整個社會發展對於技術動力和精神動力的需求還不足,在這種情況下發出大學生應該調整自己心態、接受一般工作這樣一種不正常的高調,肯定是國家的悲劇。
即使在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你進入什麼學校,之後有什麼樣的收益,大家都非常清楚,因爲學校跟社會、市場的分流已經穩定了。
在就業的比例安排裏頭,能不能有一個比例,專門給予貧困學生或者貸款學生,這個要看國家政策的技巧水平。我們現在的政策是粗放型的,沒有一個就業比例的配置問題,更沒有性別比例、地緣比例、社會階層比例等等。而美國的政策安排就有這樣的一個比例,比如對黑人就有一個制度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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