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凌晨1時,洪洞縣黑磚窯包工頭衡庭漢由湖北省十堰市公安民警移交給山西警方。
黑磚窯裏的童工
輿論風暴已經開始,外界已醞釀驚濤駭浪,而風暴的核心區,一片平靜,洪洞的官員們幾乎無人知道。
7月4日,山西洪洞黑磚窯案在臨汾開審,我們相信,施害者一定會受到嚴厲懲罰。作爲中國最落後地區之一的山西,目前正面對史無前例的壓力。傳統管理體制在如此重壓之下,究竟如何應對?官員們在事件發展的每個環節想了什麼做了什麼?通過本報記者的調查,讀者也許可以管窺轉型期中國的獨特情景。
黑磚窯裏的童工
一個多月之後,山西洪洞依然是衆矢之的。
“打到縣委縣政府的外地電話怒罵者很多,罵我們洪洞縣裏無好人。”6月29日,洪洞縣長孫延林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坐在本報記者面前的孫延林仍有些緊張,這位曾經的《臨汾日報》總編輯在過去一個月中被昔日的同行尋找和指摘;而他所治下的洪洞,在整個6月也已在最高層的批示和全國媒體的譴責中風雨飄搖。
此前,發端於洪洞的山西“黑磚窯”事件甚至被稱爲一場災難,。從6月7日起,無法阻擋的輿論浪潮已經席捲這個晉西南的縣城,隨後席捲了整個山西,緊接着的,是遠在北京的中央領導直至最高層的批示和從北京到山西的層層調查。
在最初事實披露後,令人關注的是,面對一個震動全國,萬民關注的輿論浪潮,處於風暴中的山西各級政府官員究竟做了什麼?其當時的所思所想所做值得玩味。
南方週末記者廣泛採訪山西各級政府官員,全面披露事件背後的政府應對邏輯,探詢和考量這一之前未被深入觸及的領域。
這是一個從鄉鎮到省府的反應鏈條,在這一鏈條上,不同的官員展示了各樣的面孔:既有基層無法推卸的“慣性”,也有山西痛定思痛的應急。而事件背後的廣泛背景,則是各種積弊的交錯,而非簡單的一兩人之過。
風暴前的預兆
事後看來,風暴的肇始是洪洞一次本來應該“表揚”的行動,但正是這一行動,牽出了背後的“黑磚窯”黑幕,而發現這一黑幕的官員,卻受嚴肅處理。
具體情節在事後的報道中盡人皆知:5月27日上午10點40分左右,山西臨汾市洪洞縣廣勝寺鎮派出所在執行全省統一佈置的民爆物品排查行動時,在曹生村磚窯發現了31個被強迫勞動且飽受虐待的農民工,而且有一個癡呆民工之前被打死。
發現端倪的是廣勝寺鎮派出所民警李定,但李事後被紀檢部門認定有瀆職行爲——他之前明知黑磚窯內有大量外來民工,卻在告知承包人要辦暫住證後再未過問此事。
此後山西在6月14日後的大排查中曾解救了數百名被強制勞動的黑磚窯民工,各方質疑,那些被虐待的民工度日如年,而爲何發現得這麼晚?。
山西省公安廳官員對南方週末記者提及的背景是,因爲暫住人口辦證收費的取消,各基層公安局招聘的查證人員因無法供養被解散,而基層派出所人員稀少,盤查空擋由此出現。
雖是附帶發現,但5月27日的舉措確是洪洞縣公安局的主動行動。當地不願透明姓名的官員說,縣公安局長4月份剛剛調來洪洞,“很想迅速做出些成績,所以比之前要求的嚴格。”而解救這些民工後,縣公安局也是以立功的心態準備宣傳,沒想到的是,“立功惹來了麻煩。”
事實上,在全省範圍內,預兆早已出現,最早被報道的臨汾市反而是最晚被發現的地區。
本報獲得的確證材料顯示,早在4月20日,山西運城的臨猗警方已接到類似報警,當晚解救了27名民工。5月16日時,兩名黑窯主已經被起訴。
5月7號,晉城警方也接到了河南家長的報警,說自己的孩子可能被介紹到陵川磚窯做工。陵川縣公安局進行了排查,但沒有發現孩子的蹤跡。晉城警方後來於5月16日在全市範圍內對外來民工進行了排查,先後解救了47個民工。
而就在風暴爆發前的5月底,山西省公安廳也接到了舉報材料,稱運城和晉城有強迫勞動的情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李連琪曾在5月28號批示信訪和刑偵部門進行查處。運城警方隨後從6月5號到11號,組織了一個星期的打擊行動。
山西方面總結說,上述行動因種種原因並沒有被及時公開,而從5月19日開始,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已經以《罪惡的“黑人”之路》爲題,播出河南到山西磚窯尋找親人的報道。
此後的排查證明,“黑磚窯”的大量存在已是事實,惡性例子的爆發只是時間問題。山西事後也認爲,如果當時主動揭露這些打擊中發現的問題並表明態度,輿論或許未必如此被動。
做過宣傳部長的山西省省長於幼軍在6月26日的全省電視電話會議上曾嚴辭指責本省有關部門對這些打擊的行爲沒能及時公開報道,“沒有敏銳把握網絡、媒體的輿論動向,喪失了輿論的主動權。”
而5月27號,當洪洞縣廣勝寺鎮派出所民警正以興奮的心情認爲自己立功的時候,早已積聚的風暴也找到了合適的節點——這是一個另人髮指的案件,實際上,曹生村事件是山西已發現的“黑磚窯”事件中最惡劣的例子。
“不是個大事”
雖然出現了這個惡劣例子,但此時政府如能迅速反應,或許還有爭取輿論主動權的可能,但基層官員卻有另外的表現。
當事人回憶,5月28號前後,洪洞縣廣勝寺鎮鎮長許金鐵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許事後對本報記者說記不太清具體時間——告訴他曹生村發生了”黑磚窯“案件,許金鐵當時沒有表示驚訝。
正如於幼軍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所說,這反映了一些地方官員的“麻木”。
事實上,在6月14號後的排查中,廣勝寺鎮發現了5個磚窯,都沒有合法手續。而洪洞縣的93個磚窯中,只有兩家合法。
當地官員說,山西近幾年煤礦產業帶動經濟繁榮,農村建房熱情高漲,這給小磚窯帶來了動力,但由於國家對實心黏土磚的生產實行禁止,小磚窯想獲得證件基本不可能,由此造成了衆多的無證磚窯。如此狀況下,基層官員自然都覺得非法磚窯“不是個大事”。
鎮長許金鐵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鎮政府的工作主要是圍繞煤窯爲重點,而對磚窯沒太注意,在山西,煤礦是監察重點也是當地經濟支柱,而小磚窯相比是微利企業。
可以確定的是,當地官員知道上述曹生村磚窯的存在。事後查明,當地礦管所和環保所也早就知情。
也就是說,一開始知道實情的基層官員並沒有認爲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洪洞縣公安局副局長郭天鎖回憶,5月28號,磚窯主王兵兵還跟民工表示,要解決他們的工資問題。隨後王跟警察去抓捕逃跑的黑包工頭和打手,這個日後受到強烈譴責的人,當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爲此付出代價。
奇怪的是,無論是洪洞警方還是廣勝寺鎮政府都沒有給縣委書記和縣長彙報,不過5月28號的時候洪洞電視臺播放了這個新聞,但沒有引起各方注意。
直到8天后,6月4號11點,縣勞動局長喬紅記才找到了副縣長王振俊,王振俊隨後跟縣長孫延林電話彙報,孫指示去了解下,這是作爲縣長的孫延林“第一次知道”。
當天下午,王振俊到鎮上了解情況,並在第二天跟孫延林彙報。這一天,河南大河論壇出現一個題爲《罪惡的“黑人”之路!孩子被賣山西黑磚窯400位父親泣血呼救》的帖子,隨後被多個網站轉載。
輿論風暴已經開始,外界已醞釀驚濤駭浪,而風暴的核心區,一片平靜,洪洞的官員們幾乎無人知道。
基層速度
此時另一個節點也“按時”到達,洪洞警方一直準備對這個案件進行宣傳,本省的山西晚報記者也對案件進行了採訪。
洪洞警方後來不太承認是自己希望宣傳,但接受本報記者採訪的縣委宣傳部官員並不相信。
事實上,當地政府並不是完全沒有“警覺”,6月6日晚10點左右,洪洞縣委宣傳部知道了要發的稿子,通過熟人跟山西晚報聯繫撤稿,“但人家說已經就要開始印刷了。”縣委宣傳部部長說。
山西晚報的稿子在6月7號刊出,這是一個和之前的帖子可以配合的真實例子。
這一天,山西省公安廳網絡監察處注意到,題爲《400個孩子被賣山西磚窯400位父親泣血呼救》的文章已被轉貼到“天涯雜談”的頭條,引起各大網站迅速轉帖和網民關注,而山西晚報的稿子也已經到了一些網站的頭條。
不過洪洞縣縣長、廣勝寺鎮鎮長都沒注意這個新聞,他們說自己沒訂山西晚報,而且當時很忙,也沒能上網。當天,縣政府例行安排有關部門對沒離開的6名受傷民工進行了慰問。而縣委宣傳部官員雖然在6月6號的時候知道了這個事件,但並沒有進一步反應。
政府還在按慣有速度處理問題,而從這一天開始,輿論風暴高漲,甚至形成“狂潮”。6月8號早八點半,剛上班的臨汾市委辦公廳官員在網站上發現了關於洪洞黑磚窯事件的報道,他隨即給在外地的市委書記王國正打了電話,“王書記有些吃驚,問,有這種事?”
當天上午,市委副書記張克強召開了會議,要求工會和公安部門瞭解情況。臨汾市工會主席樑崇太率領工會幹部趕往洪洞縣廣勝寺鎮,但廣勝寺鎮和派出所對農民工補發工資的數額和到位情況、農民工現在何處、農民工如何回家等問題都不清楚。
而這天中午,副縣長王振俊正佈置“三晉環保行”的工作,廣勝寺鎮鎮長許金鐵跟他說,6個受傷的民工已經出院,王振俊得知後覺得處理的還比較到位,此後並沒多問。
隨後的兩天,王振俊一直陪“三晉環保行”工作組,而6月10日,縣長孫延林赴京參加一個經濟會議。
孫延林離開洪洞的當天,趕回臨汾的市委書記王國正和市委副書記張克強研究如何處理此事。此時事件已經在工會系統升級,6月11日,全國總工會領導作出批示,但臨汾方面還未知道。
這天上午,一直在臨汾養病的洪洞縣縣委書記高洪元接到了市委副書記張克強的緊急電話,張言辭很焦急,“一聽就知道出事了。”緊張的高洪元隨後給縣委副書記打電話讓佈置開會。
當晚縣委書記高洪元趕回洪洞,6月12號上午聽了相關彙報,“很惱火,彙報時公安局還很自豪自己辦了這個案子,我說破案是應該表揚的,但另外的問題是,這麼惡劣的事情之前爲什麼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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