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董回到河南的家已經兩個星期了。他不出門,最喜歡的小姨也不見,只是躺在家裏睡覺。16歲的人了,一個人不敢睡,和爸爸媽媽睡在一起。小時候尿牀的習慣重新回來了,只要半夜爸爸不把他叫起來,他就會尿在牀上。
做噩夢,說夢話:“別……別打我,別打我!求求你……”
他最怕聽見管磚窯的人說:“你弄啥?”活幹慢了,打手一磚坯就把他砸到土坑裏,昏了不知道多久醒過來,大狼狗在旁邊轉來轉去,爬起來還要幹。有人來找他們,打手趕着他們鑽到麥子地裏。
有個人要跑,他悄悄地對那人說:“你要跑脫了,一定去報案,讓俺們都回家。”那個人跑了,再也沒回來。
“派出所關門了……肯定是派出所關門了,沒人在……”他低着頭,或者望着別的地方,就是不敢看別人的眼睛。
別的家長轉黑磚窯,把他的爸爸也帶上。到了山西運城下面的磚窯,幾個家長還在和窯主說話,突然就聽到乾嚎着哭的聲音,董的爸爸看見了抱磚的孩子。孩子只是發楞,直直地看着爸爸,爸爸已經快認不出孩子了,身上都是土,胸脯、腿上都是傷,只穿着一條掛在腰上扯得稀爛的褲子。
回家洗澡,身上的土都成了幹殼,好不容易洗乾淨,爸爸纔看清,孩子的身上到處是被燙的小溝,打得紫淤,頭上的骨頭也鼓出來好幾塊,孩子木呆呆的,問他疼不疼,只說:“疼。”
早上吃飯,他只吃饃,不吃菜,爸爸問他,你咋只吃饃不吃菜?他說,我在那不吃菜,只吃饃喝水。
父親看着他,眼淚又下來了。
有的家長說,把工資要回來吧!父親在旁邊說:“我啥也不要了,那麼多孩子都被打成傻子了……我啥也不要,只要孩子能回來。要是他也傻了,我就陪着他一輩子。”
父親說,附近另一個村子的一個孩子,從磚窯回來以後,就不太正常了——原來很老實巴交的孩子,整天打紙牌,只要父母不在家,就把家裏的東西一件一件賣掉,電視機,賣給收破爛的,桌子,賣給收破爛的……而且前幾天又跑了!父親說,董比那個孩子強多了,也許還能恢復過來。
父親說話的時候,董一直摸着自己燙傷的腳,不停地在結痂的地方摳着,摸着手掌和腳底厚厚的黃繭,眼光還是呆的。
村子裏一些像他一樣不念書的孩子,有些在城裏的建築工地打工。村裏人問他:“還出去打工麼?”他立即大聲說:“打死我也不去了。”只有這時候,他說話才那麼大聲。
陳成功
在巴掌大的河南平頂山市汝州楊樓鄉楊樓村,陳成功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新聞人物。每次記者來採訪他,鄉親都會三三兩兩地聚攏來,有的搬着小凳子,認真聽他把說了很多遍的遭遇再說一遍,看那些從外地來的記者怎麼拍照片,這讓16歲的陳成功很不好意思,他老是說:“有什麼好聽的?有什麼好看熱鬧的?”邊說邊摳着臉上的疤,把頭低着,一會終於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爸,給我根菸抽。”
父親沒有出聲,只把煙遞給了陳成功,他在身上的新褲子口袋裏摸索着打火機,找到了,點上,深深地吸一口,熟練地把菸圈吐出來。
“我原來也不會抽,都是磚窯裏打手給的,他們一打我,我就老哭,他們就給我抽菸。”他也不敢跑,“窯主養的狼狗可嚇人了。”
“有個工作,每月八九百塊,你幹不幹?”3月8日從鄭州火車站被騙走,這個河南平頂山汝州市楊樓鄉楊樓村的孩子先被弄到山西運城的一家黑磚窯,幹了三天後,就轉到了讓他受盡磨難的洪洞縣廣盛寺鎮曹生村的黑磚窯——有好幾十個人,有監工、打手,還養着好幾條狼狗,沒有一個窯工不捱打。
在磚窯裏那個名字叫“皮茄克”的清華大學的學生,已經成了他們的笑柄。這個學生家裏窮,大一的寒假想掙點生活費,“聽說剛去還挺好的,穿個皮茄克,他老是哭,幹活也慢,就被打得特別厲害,後來也被打成傻子了……今天我穿你的衣服,明天他穿我的褲子,都亂撈着穿,髒得很,臭得很……”
陳成功做的活兒是“切坯”,凌晨4點開工,常常加班到深夜。每天吃的是發黴長毛的饅頭,喝的是白開水或者水煮的爛菜幫子,晚上睡的是潮溼的窯洞。剛到那裏時,陳成功吃不下飯,睡不着覺,“不吃不睡就沒有力氣,沒有力氣幹活就慢,幹活慢就得捱打。”慢慢的,很多人反應遲鈍,變呆變傻。
6月5日,被解救的陳成功打算回家的時候,纔打電話告訴家人在山西磚窯被騙的事情。“家裏的電視只能收兩個臺,信號也不穩定,要不是孩子說,我們根本不知道孩子在山西磚窯受的苦。”他的母親說到這些,眼睛溼了。
“他到鄭州時,身上連回家的錢都沒了。15日晚上,給我打過電話,讓我去接他回家。”陳成功的哥哥陳磊磊說。他16日下午趕到鄭州十八里河接弟弟時,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弟弟耷拉着頭,畏縮着蹲在那裏,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滿臉都是正在發炎的傷疤,身上穿的是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破衣服,腳上缺了一塊鞋底的鞋子還是撿破爛的給的……
坐在院子裏聽的還有村裏的老教師,他嘆氣說:“現在村裏出去打工的孩子太多啦!”
陳成功說:“哎,現在哪個班上沒有幾個呢?我們初二一個班就有七八個。上大學……沒想過。”
陳成功18歲的哥哥已經在廣州的電子廠上班三年了,一個月能掙一兩千塊錢,每個月都往家裏寄,村裏人很羨慕他,有人對他父母說:“你養了個好兒子!”
6月24日中午,這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陽光很燙,楊樓鄉的街道大路上幾乎沒有人,人們在沿街的凉棚下面搖着扇子,打着瞌睡,賣菜和賣西瓜的攤子周圍蒼蠅飛來飛去嗡嗡地叫着。只有到處寫的紅色的大字晃人的眼:“深圳廣州東莞……招聘工人,16-35歲,月工資1000—1500元……豪華直達大巴……”陳成功用自行車帶着哥哥,騎得飛快,趕去上網。熱風把他昨天才染黑的頭髮吹得直直的,已經看不出在磚窯變白的頭髮了。他笑嘻嘻地和哥哥說着話,臉花花的,一塊塊的疤痕下面,粉紅色的新肉正在長起來。
“學電腦技術,那得一兩萬的學費……還得出去打工,要不在家裏咋辦呀?”他笑着騎遠了。雖然每天半夜兩三點也睡不着覺,雖然噩夢每天半夜還是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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