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帝
清華“截殺”北大,導致高招30年曆史上罕見一幕——
持續一個月的三方博弈終於結束了。2007年7月18日,黃文帝——2007年重慶市高考文科狀元,經教育部“特別協調”,被北京大學錄取——但是“補錄”。
此時,這個被同學稱爲“東方不敗”的考生,再無獲取第一名時的興奮與激動。得知被補錄的他與南方週末記者通話時,語氣頹喪。匆匆數語後掛斷電話,至今關機。
6月24日——折桂當天,這位帥氣的男生,還在嫺熟地向當地媒體表達自己的理想。面對攝影記者,他擺出明星姿勢,一臉陽光。高考結束的第一週,他甚至和6名同學到鄉下中學客串了一週初中語文老師。
北京大學曾是黃文帝寄託理想的地方。獲得狀元后他曾表示,已將目標鎖定北大的元培實驗班或光華管理學院。但這位狀元在兩天後接受了清華大學的遊說,轉投在重慶沒有招生計劃的這所名校。爲等待清華“增加招生”的承諾、就讀該校經管學院,他甚至放棄了填報志願,趕到北京,在著名的荷塘邊接受“最後的安排”。
但在強大的教育規則前,清華的“特別招生”沒有成功。狀元等來的是險些無學可上的困境,以及鋪天蓋地的小道消息。對黃文帝事件,北大、清華互執一詞,掀起了兩所中國最知名高校之間的又一次爭鋒。
“抱歉,不報貴校了”
北大對狀元的“不夠重視”,也許是風波初起的原因。
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負責重慶招生的北大教師王邦維證實:在招生過程中,他沒去過黃家,沒和黃文帝見過面,甚至沒主動打過電話。
這種淡然是符合邏輯的。公開資料表明:2000年以後,北大每年在重慶招收的文科學生,幾乎都是從第一名開始包攬。北大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清華大學,在重慶一向沒有文科招生計劃。而在兩次模擬考試後,黃文帝的成績也沒有引起北大的重視——他不在該校考前的接觸學生範圍內。
“這和我個人對狀元的態度也有關係。”王邦維說。在這個狀元牆、狀元榜成爲一種“風尚”的時代裏,王邦維仍對狀元持保留態度。因爲“有些成績是偶然的。除了炒作外,沒有別的意義”。
一項調查結果證實了王邦維的觀點:只有約20%的狀元在進入大學後繼續優秀,另外60%一般。甚至出現了表現很差、最後被退學的人。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大凡有作爲的官員,均是進士出身,很少看到哪個狀元青史留名。
但清華大學的態度相反。負責重慶招生的鄧老師稱,6月22日深夜,高考成績公佈前兩天,他已抵達重慶。拿到高考成績後,他曾多次與黃文帝見面,勸說其就讀清華。
而在6月26日,清華要邀請黃文帝參加了爲期10天的“狀元夏令營”。夏令營主要由各省有意向報考清華的前5位學生組成。包括數位有哈佛背景的清華經管學院的教授給學生們開座談會,介紹清華的歷史和實力,讓考生提前體驗專業風格和教學能力。
鄧老師認爲,填報志願截止前,學生怎麼改都可以。他相信,隨着黃文帝對清華的深入瞭解,重新選擇是很正常的事。黃文帝很快給自己原先選擇的北大打了電話——這是他與北大之間唯一的直接通話。
“電話裏的黃文帝,顯示出了與之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他話說得文縐縐的,‘抱歉,不報貴校了,準備報清華’。”王邦維回憶。
這符合同學對黃文帝的描述。這個被他們稱爲“黃小弟”的人,一度表現得早熟、懂事、自信而淡定。而在父母的眼裏,他體諒家庭,從不跟同學攀比吃穿,一雙球鞋會穿好幾年。
“我問他,你怎麼可能報清華?”王邦維說,“清華在重慶不招文科生,你怎麼填呢?他回答,‘清華說了,可以報的,沒問題。’”
這讓包括王邦維在內所有知情者感到意外。高考錄取採用的是計算機報名,每個學校和專業都有規定的招生計劃,每個計劃對應固定的編號。沒有編號,如何能填報志願?
第一名即將無學可上
6月28日18:00,是重慶填報志願的截止時間。計算機一旦關網,數據就難以輸入。按照“沒有填報志願,就不能投檔的原則”,這位狀元很可能無學可上。此前,北大已經多次勸說黃文帝,希望他理智考慮。
爲維護學生利益,以及與北大的關係,重慶外國語學校荊副校長勸說黃文帝儘早填報志願,黃文帝在這所重點學校完成了高中學業。
但這時,黃文帝已遠在千里之外的清華園。“當時學校傳來消息,他真沒填報志願,到北京去了。”王邦維氣憤地說。幾天後,重慶市招辦再次確認了這個消息。
“這是拿考生的命運開玩笑,做賭注式的操作。”王邦維說。據這位老師披露:除了這個“承諾”,清華大學在對黃文帝的招生競爭中還用了金錢。對於拿錢誘惑狀元的做法,重慶八中、南開中學的校長都曾對他表示反感。
“我們也許是太迂腐了。”王邦維說。黃文帝的父母是庫區移民,從農村出來後,一直在當地一傢俬營小服裝廠打工。其父黃仁全是裁剪,母親嚴光榮做了多年車工,一家三口至今仍租住在工廠旁邊一個單間小屋。最實際的經濟誘惑,恐怕難以抵擋。
但清華大學的鄧老師否認曾對黃誘以重利,“我們只是告訴他:按規定,前5名都可以免四年學費,每年5千,一共2萬元。”鄧老師也承認,6月28—29日,黃文帝確實都在清華園參加夏令營。但他對王邦維的說法不以爲然,黃文帝當時需要的,只是等待清華爲他爭取的額外指標。
“狀元都是非常優秀的學生。作爲招生工作者,我們有義務爲他創造條件,滿足他的心願。”鄧老師說。按照他十年招生工作的經驗,學校可以經過一定程序,調整各地的招生計劃與名額,“這符合國家有關政策”。
但清華失敗了。他們爲黃文帝特別增加招生計劃的要求,先是被重慶市招辦拒絕,隨後與教育部的交涉也沒成功。輿論激辯破例錄取
如果一個省級狀元無學可上,這還是恢復高考30年來的第一次。完全符合傳播規律的尷尬局面很快被公之於衆——7月12日,署名“黃燈籠”的網友以《重慶文科狀元即將落榜》爲名,在各大網站廣爲發貼。
“清華在沒有招生計劃的情況下,招攬重慶高考文科狀元黃文帝。” “黃燈籠”給這一事件定性稱。
立刻有人出來與其PK。一位自稱是黃文帝親屬的網友“smither”,對重慶文科狀元落榜一事進行了“澄清”。這個帖子認爲“黃燈籠”的身份,是北大負責招生的老師。清華、北大校友隨後在網上大打出手,相互指責對方不惜僱傭槍手,手段卑劣。
但smither的身份卻沒有得到黃文帝的確認。風波中的黃文帝選擇關機,迴避了這一切。
雖然當時的事實並沒有被弄清楚,但平面媒體的評論已經跟進。7月18日,《工人日報》以《“狀元”險些落榜折射“高招亂象”》的爲題,以罕有的口吻批評說:“‘狀元面臨落榜事件’的惟一過錯方應該是清華大學……爲了這特定的一個人,而想通過非正常的特殊程序和手段來搞定,這是無視高招秩序與紀律的行爲,嚴重影響了招生計劃的嚴肅性,也是對大學招生競爭公平性的冒犯。”
但7月19日《人民日報》的“人民時評”欄目,以“假如優秀高考生自己選擇”爲題爲清華叫冤,將問題歸咎於自主權的缺失。
“這也許和缺少自主招生權有關。”一名美國歸來的留學人員說。在美國,這樣的情況就可避免。美國相當於高考的統一考試爲“SAT”(學術評估測試),主考語言和數學。中學考生在成績公佈後,會附上平時參與活動的表現和中學期間所獲獎勵等情況,向各高校申請入學的OFFER。但與中國依主次先後式的填報志願不同,美國的學生可同時申請多個OFFER時,申請的學校並不受限制。而優秀的學生,往往會得到很多OFFER,最後的入讀學校,則由其自己決定。
中國的難題最後只能由教育部出面解決。最終,這個狀元被補錄了。
“教育部和北大招辦協調,要求增加名額,收錄黃文帝。”王邦維說,“這是違背教育部自己的規定的。規則制訂出來,就是必須每個人必須遵守的。狀元就可以例外嗎?這和法院的受理時限一樣,時限過了,你不就能再受理。”
爲額外錄取黃文帝,北大專門開了會。會上的意見分成了兩派,一派要求嚴格按照招生程序辦,“那樣黃文帝就要沒學上了”。另一派則同意以考生的利益爲重,破例錄取。後一種觀點最終佔了上風。
爭鋒內幕
北大一名不願具名的老師說,“黃文帝現象”絕不是個案。爲爭奪學生,近幾年清華、北大的招生每年花費無數。工作方式大同小異,但目標一致——將狀元和尖子生儘可能多地收入囊中。
在其中的一所學校,每年寒假過年回家,退休的老教授和相對有空的博士生,都會被學校分配負責各自老家省份招生的前期工作。首先是跟蹤長期聯繫的學校,跟學生、校長見面,瞭解這屆學生的基本情況。而在兩次模擬高考後,高校招生的老師會再回基層“重點培養”。除參加統一安排的招生諮詢外,他們還會向中學發放少量的優秀學生推薦表,鼓勵其報考自己的學校。
清華的鄧老師說,發放“優秀學生推薦表”,在估分填報志願的年代是很重要的工作。但在大部分省份改成出分後填報志願,其重要性已降低。
招生老師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是,在各重點高中的講座。“講高中生的未來專業選擇和人生道路、成材啊,介紹學校專業的特點。”一位知情者說。相對於北大,清華的工作更早。鄧老師證實,在2006年11月開始推薦自主和保送生時,他已到達重慶,開始在各重點中學的巡迴演講。聆聽演講的學生人選,由中學老師推薦,人數控制在數十人。
最重要一環是在高考成績出分前幾天。北大的一名老師說,招生的老師都會提前蹲守,第一時間拿到所有的考生的成績。通過對“組檔線”和考生意願的準確把握,兩校可以給考生準確的信息,“告訴他們沒問題或者有風險”。
而兩校招生競爭發展到最後,幾乎已無所不用其極。
王邦維老師舉例說,今年重慶理科狀元——南開中學學生陳競,本是北京大學的自主招生,此前已被確認錄取。“按各校基本上不成文的君子協議,各自的自主招生都是互不挖角。”王邦維說。但最後,清華仍動用關係得到了這個人。重慶南開中學一位負責人考慮到與北大的關係,給他打了電話,“清華用錢了”。
更極端的例子是,競爭最後爭到了“敏感人物”身上。
2005年12月13日,一位中央主要領導視察青海時來到貧困戶王海生家,與其女兒、西寧市高二優秀學生王珊有一段很長的對話。王珊當時表態,想報考北大的對外貿易專業。兩年後,這個女孩成爲青海高考狀元。“清華仍上門要人,但最後沒有成功。”一位北大的教師說。而在今年6月26日,黃文帝事件過程中,一名叫趙海峯的網友先在個人博客上翻出了這段“中央領導視察青海紀實”的報道。北大的一名老師證實,學生隨後將其在內部BBS上廣爲傳播,“向總書記許諾過的人,清華也敢‘挖牆角’?”
兩校爲何爭狀元
“招生的激烈競爭純粹是社會觀感的問題。”北大一位不願具名的老師說。而現在的中學,“高考結束後,他們根本不說有多少人考上了重點中學,只說考了幾個北大、清華”。
這名老師分析:由於缺乏對大學專業的瞭解,對中學老師和學生,所報考專業前幾年所招考生的素質和分數,不可避免成爲最具說服力的指標。這種情況下,“如果清華的文科連續幾年都招生優於我們,我們的文科招生以後就很難再擁有好的生源,這將成爲一個惡性循環”。
社會對狀元的炒作也加劇了惡性競爭。大大小小的狀元產生後,註定成爲社會的寵兒。從學校到商家,從數量到細節,如火如荼,轟轟烈烈。先是畢業的中學把照片放大高掛在校門口,然後媒體的輪番轟炸,從幼兒園、到小學,從老師、同學再到鄰居玩伴,音容笑貌、個人隱私,幾乎都成了大衆的娛樂目標。
這種風氣開始2000年前後。當時,四川文理科高考女狀元劉洋洋、葉欣一出爐,某公司就曾想出資10萬請這對“姊妹花”作“情感代理人”拍廣告,但遭拒絕。2004,年四川樂山犍爲一中考生黃霞蔚以686分成爲樂山市理科狀元,縣政府決定獎勵一套120平方米的住房,市價8萬元。2005年,江蘇省文科狀元林葉出版文學作品集《船家心語》,見面會在南京湖南路新華書店一家小型會議室舉行,房間裏站滿了前來取經的家長和孩子,其中有不少小學生。
如此社會氣憤直接影響了高校,他們爲爭奪優質生源大打出手。“這是北大1998年校慶後開始出現的。”一位北大的老師說。
狀元之爭另一個不容忽視的背景是,“985工程”的學校競爭中,全國只有清華、北大入榜。國家僅投入到這兩所名校一期的建設資金就達到36億。同一起跑線上的競爭對手,因此而只剩下兩家。
而“馬太效應”一個表現是:以前還有三四個高校有招到狀元的機會,這幾年全被北大清華瓜分,有些名校甚至連文科前20名都碰不到。最新的統計數字顯示,今年30個省份產生66位高考狀元,除了部分選擇就讀香港的高校外,其中27人選擇清華,佔40.90%;22人選擇北大,佔33.33%。9年來,清華在狀元之爭上首次超過了北大。
當然,招生的競爭只是兩校競爭的一個方面。這兩所百年老校,從出生起,對生源上的重視程度、對學科評比,競爭就已經到了殘酷的地步。
蔡元培、胡適、季羨林……這些名字反覆出現在北大人的嘴上;而清華則以擁有“兩彈元勳”鄧稼先、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而自豪。
在北大,津津樂道的是,在2006年英國《泰晤士報》刊登的最新全球百大大學榜中,北大全球排名第十四,位列亞洲之首;而在已被認定爲馳名商標的“清華大學”,反覆宣傳的是其在國內高校中第一流的理學學科羣,擁有全國最多院士的物理系、擁有全國人均經費和發表論文數量全國第一的生物系,還有強大的數學和化學專業。
在兩校的BBS上,相互攻擊已成一大特色。水木清華的BBS上,只要北大一出事,清華的學生就會反覆渲染。反之也是如此。但在這個過程中,無人關注那些狀元的真是想法,包括即將進入北大的黃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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