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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背景
有兩件事，促使記者去採訪北京故宮博物院陶瓷專家葉佩蘭。
一是7月11日，海口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海南省收藏家協會副會長以仿製古瓷騙取他人人民幣150萬元之案件，證實了社會上多有文物“專家”騙人的說法並非傳聞。
二是記者以前曾經採訪過的、河南一位與盜墓分子鬥爭多年的老公安，日前來找記者說：“過去盜墓分子挖出一件東西來賣不了多少錢，公安機關一嚇唬，好多人就不敢幹了。現在可好，有的電視節目總在那宣揚一件文物值多少錢，專在價格上做文章，許多人一看：哇！原來那墳裏的東西能值那麼多的錢？於是全都跑去挖墓了，誰再嚇唬也不怕。有的地方，幾乎整個村莊的男人全都成了盜墓的，把田野挖得到處都是大坑，連耕地都給破壞了。”
這位老公安臨走時說：“希望你能去採訪一下葉佩蘭，她是一位非常正直的、敢說真話的老專家，她對某些輿論導向很有意見，對當今的收藏熱也有自己的看法。”說完留下葉佩蘭在北京的住址。
7月19日那天上午，天氣酷熱難當，在北京某宿舍樓門口，記者等到了從醫院輸液歸來的葉佩蘭。老先生健康欠佳，打一柄陽傘徐徐走來，雖面掛倦容，但其神韻仍然不失學者風範。
葉佩蘭堪稱中國古瓷研究和鑑定的權威，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千百件珍稀古瓷，數十年來不知在她手裏研讀過多少遍，她的十幾部著作，成爲收藏家們案頭必備的教科書和參考書。如今，她退休了，開始從故宮的深宅大院走向社會，利用各種機會向民衆傳授鑑別和欣賞中國古瓷的知識，同時也挽救了許多誤入收藏迷途的人。例如，前不久她到重慶參加一次鑑定活動，臨近結束、馬上就要乘機回京了，一輛麪包車從很遠的地方風風火火地趕來，下來一夥人攔住葉老，請求爲一批漢代陶俑做鑑定。這些東西有人物、駱駝和馬，大小25件，擺在地上一大片。來人說，只要是真的，他們就會出錢買下，絕不能讓珍貴的文物流失海外。葉老仔細一看，發現其神態、色彩等全都不對，當即指出說這是仿製品，擺着玩可以，切勿當真。對方一聽，驚喜參半，驚的是差點賠進去500萬元，喜的是關鍵時刻遇到了葉老。
據說，愛好收藏的人奉葉老如神明，而那些造假的人，特別是成心騙人的假文物販子們，則怕她，甚至是恨她。但葉老不怕，她還是實話實說，在任何地方不說一句違心的話，永葆學者的本色。
葉老非常謙和，聽說天津日報的記者來請教有關盲目收藏的問題，她拖着疲憊的身體，當即接受了採訪。
記者：您從1956年起一直在故宮研究中國古瓷，整整50年，在這一領域裏連您自己都已是“國寶”級的人物了，無數贗品在您的指認下顯露原形。您參加這些活動，是出於樂趣,還是在盡一種義務？
葉佩蘭：網上有些報道是不真實的，說我去這兒、去那兒，都是瞎宣傳，硬打我的旗號。參加什麼樣的活動，我是有選擇的。一般我都是和故宮裏的一些老同事們參加一些文化單位辦的公益活動。
我雖然退休了，但對一些健康的活動我還是樂於參加的。原因是我熱愛我所從事的事業，願意把自己多年學到的東西拿到社會上去發揮餘熱，在這過程中我又能學到一些東西，同時還有很多樂趣。另一方面，爲人民服務嘛，看到社會上有那麼多人喜歡收藏古瓷，而以假充真的東西又那麼多，急需有人幫助他們鑑定，我願意爲他們服務。作爲由國家培養出來的一名專業人員，我覺得這也是我的一種責任。
記者：近年來全國興起一股收藏古董的熱潮，您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其中是否有什麼不太對頭的地方？
葉佩蘭：近些年全國的確是興起了針對古董的收藏熱，許多城市古董市場十分火爆，許多電視臺爭辦鑑寶之類的節目，許多大老闆成了大“收藏家”，成千上萬件地收藏古董。按說這是好事，證明人們富裕了，買些古董，陶冶情操，研究古董的過程中文化修養也能提高，多好啊！但問題是你仔細一琢磨，又覺得其中許多地方不太正常。
你去北京潘家園看看，摩肩接踵，有時擠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好像都在那折騰古董。那古董你懂嗎？不懂你怎麼就敢大把地往裏扔錢？一聽說古董更能賺錢，人們都去搶着淘古董。
自古以來，有關古董撿漏兒賺大錢的神話太多了，什麼一個鄉下老太餵雞用的傢什被懂行的人意外發現，一看是哪一朝代的古瓷了；什麼廢品堆裏意外發現非常值錢的古籍或字帖了，等等。就連影視故事裏也常有類似的內容，說一件什麼文物價值連城，幾撥兒人爲它爭得你死我活。還有就是那越來越多的鑑寶類的電視節目，渲染最重的就是說它值多少錢，末了還要問其主人當時是多少錢買的？對方一說只花很少幾個錢，人們羨慕得不得了。神話故事，影視節目，給收藏熱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對某些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強烈的誘惑，幾百幾千元買件東西，想轉手就值幾十、幾百萬元，誰不幹哪？因此好多人都去淘寶、撿漏兒，期望神話降臨在自己身上，於是就開始盲目地收藏。我覺得，要說收藏的話，首先這種心態就不對，你心態不對，就容易出現上當受騙，甚至傾家蕩產等一系列問題。
記者：提到“盲目收藏”和“傾家蕩產”，這種事例多嗎？嚴重到什麼程度？
葉佩蘭：盲目收藏的人太多了,尤其是許多搞企業的，做生意賺了錢，有的是有那種雅興；有的是爲了保值或賺錢，大量地收藏古董。可惜他們不懂,或者說是不太懂古董，結果就買了許多的假古董。好多搞收藏的企業家找過我們故宮的這些老專家，請求幫助他們鑑定一下真僞。當我們告訴他們真相後，有的知道上當受騙了，以後不再搞了，心態比較平和；有的就受到很大刺激。
例如，深圳一個搞房地產大老闆喜歡玩古董，搞收藏，收來的“古董”堆得他的樓房裏到處都是，連很大的陽臺都給擺滿了，投資1000多萬元。但那都是真的嗎？夫婦倆爲這吵架，以致他愛人把他轟出家門，並通知公司財務，非正經業務，絕不能再支錢給他。
總吵也不是事啊，最後兩口子坐下來談判，老闆說：“你說我那東西都是假的？那好，你把北京故宮的葉佩蘭給我請來，如果她說我這統統都是假的，都不對，我立刻就不再玩了。否則你就不要干涉我。”我寫的那幾本關於古瓷的書，那老闆看過不知多少遍，買一件東西，就和書本對，對上一點就高興得了不得。他愛人不認識我，就在網上找信息，得知某月某日我將出席北京的一場文物鑑定活動，就提着兩件瓷器，假借參加鑑定來找我。我一見她，就看出她滿腹心事，不像是來申請鑑定瓷器的，後來一談，果真藏着那麼熱鬧的故事。這位女士說：“求您幫幫我們家吧。”不幫這個忙，沒準兒鬧出什麼事兒來。
到了深圳，夫婦倆對我特別熱情，住很高級的賓館，但我說：“咱可講清楚，我必須得實事求是地說真話，不管你是否接受得了。”那老闆說：“對，您就得說實話，沒問題。”於是，我往他家客廳一坐，他就指揮着幾個人把藏品，從最好的開始，一個個地往我眼前的桌上搬。看過幾十個之後，我就沒有信心了。結果，二三百件瓷器全是高仿，我一件真東西也沒有給他找出來。每看一件瓷器，我都要指出假在哪，說得他無話說。最後我勸他說：“隔行如隔山，你搞的房地產，我一竅不通；但這瓷器，我從1956年就在故宮裏面研究它，當然知道它的真假。您才搞了幾年，就想弄懂它？所以今後千萬不要再給那些騙子們送錢去了。”臨走，他還讓我幫他請其他專家鑑定他收藏的許多古銅器，我跟他說：“請人可以，但得給你下點毛毛雨，我雖然不是研究這個專業的，但我看着你的這些東西也不對。”我想我肯定是把這個老闆給得罪了，不想他們一家對我非常感激，以致交了朋友。同時他們夫妻和睦了，家庭也安寧了。
另有一個收藏家，企業乾得很大，曾被評過全國的“幾百強”呢。他收藏的東西，一個大倉庫裏堆得滿滿的，瓷器、玉器、銅佛、石佛、玉佛，等等，什麼都有，多達上萬件。他的初衷是好，搞企業賺了錢，想把散落民間的文物收集起來，搞個博物館。可是等到搞時，請我們故宮的幾位專家來一鑑定，發現絕大多數都是假的。其中瓷器是由我來鑑定的，幾百件瓷器，我找不出一件像樣的。真可謂損失慘重。
搞收藏，上當受騙的太多了。有的人受不了那種刺激，以致精神受到傷害。記得在一個講授古瓷的培訓班上，一位南方人特意來北京上課，懷揣着一件“汝窯洗”。汝瓷多麼稀少啊？俗話說：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教室裏老師看過他的汝窯洗後沒好意思說什麼。同學們快言快語，都說他的東西不對。他精神受了很大刺激。不知他是花了多少錢買的那東西？只聽說他有許多夢想：等把那件東西賣了，好給女兒買嫁妝。
記者：如今各地電視鑑寶節目辦得很火，這類節目在普及文物知識上無疑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也有人認爲它有負面影響，例如一些偏遠地區的人們看到文物那麼值錢，全拿着鐵杴和钁頭去盜墓了。也有人質疑其中一些專家是否具備作爲專家所應有的水平？您對此有何感想？
葉佩蘭：普及文物知識，電視功不可沒。在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央視的《國寶檔案》。它每期介紹一件文物，的確全都是國寶級的，圍繞着文物的由來和命運，像講故事一樣介紹中國的歷史和文化，讓人從中能夠學到許多知識。就連我這個專職搞文物的，這檔節目我都非常愛看。
至於電視鑑寶類節目，它也在傳播文物知識，這沒錯，是好事，但有些問題值得探討，例如導向的問題。首先，你既然是叫“鑑寶”節目，那拿出來的東西就必須是個“寶”，告訴大傢什麼東西是“國寶”，以及它爲什麼能是“國寶”？可惜節目辦得太多太勤了，而民間哪有多少“國寶”啊？不少電視臺節目上衛星，外國人看到我們這麼隨便，會做何感想？其次，不管什麼“寶”，都要讓觀衆猜價格，輪流猜，反覆猜，觀衆哪懂什麼價格？那不就是“炒”嗎？成心把人們對文物的注意力吸引到金錢上來。一次我看到一位我認識的專家，在某臺的鑑寶節目裏，給一件不太起眼的文物標出很高的價錢，回來後同行們問他那值那麼多錢嗎？他說：“唉，說少了他們不幹哪！”我覺得這傾向不好，會給人一些錯誤的東西。辦文物節目，着眼點應在弘揚民族文化上。
再說專家的問題，哪個鑑寶節目都請來許多專家。其中許多專家確實是真正的專家，富有真才實學，但社會上也有一些僞專家。
我認爲，對於文物鑑定人員資質認證的問題，國家有關部門應該認真地管一管了。什麼樣的人員以及哪些部門具有鑑定文物的資格，必須要由國家權力機構進行審覈，甚至是嚴格考覈，然後發給資質證書才行。文物這東西，博大精深，絕非是研讀過幾本專業書，就能駕馭得了它的。作爲專家，你必須是具有多少年的專業工作經驗；必須是在哪個博物館工作過，確實接觸過大量實物；你還必須得有多少部能夠被人認可的科研著作，否則不能妄稱文物專家。可惜直至今日，沒有部門過問這個事，僞專家們仍在到處活動，僞證書仍在到處亂飛，許多熱衷文物收藏的羣衆仍在繼續上當。
記者：作爲研究古瓷的專家，您覺得現代的中國瓷，還能像古代那樣在陶瓷業裏領導世界的潮流嗎？
葉佩蘭：有一次在景德鎮開元青花研討會上，我給當地有關部門提意見。我說，中國是發明瓷器的國家，瓷器應說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歷史上，中國瓷器製造業在國際上曾數百年間首屈一指。可是再看現在，中國瓷器製造水平已趕不上國際一流水平，據說被排在了第6位，德國、日本等國家制造的高檔瓷器，在質量、紋樣和造型等方面都已超過了我們。我研究瓷器50年，中國瓷器在創新上有多大發展？我不清楚。可是近些年我卻看到了大量製造得很粗糙的仿古瓷充斥市場。我知道製造那些仿品很賺錢，問題是那得浪費國家多少資源啊！且不說資金和科研方面的資源，就連原材料、生產瓷器的好瓷土，咱們本來就已很少，例如早在明代末期時麻倉土就已不多了，如今景德鎮已在用外地的高磷土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隻顧賺錢，大量地製造仿品，供騙子們以假充真，坑害羣衆，而技術上多少年來卻沒有什麼創新，甚至落在外國人後面，這都對不起祖先啊。
對這一現象，我覺得國家有關部門應該好好地管一管了。不然連外國人都會瞧不起我們這個瓷器大國，人家會說，你們怎麼還是那種水平，而且還不如你們的老祖宗！
-葉佩蘭簡介
葉佩蘭，1937年生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中國文物學會鑑定委員會委員，中國考古學會會員。
葉佩蘭1956年供職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數十年來始終從事中國古代陶瓷的整理、保管和鑑定工作，對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古陶瓷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她曾考察過我國南北方的一些瓷窯遺址，參與過《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卷·博物館卷”、北京故宮和臺灣故宮合編的《國寶薈萃》以及《中華文化大辭典》、《中華文物鑑賞》等大型圖書中有關陶瓷條目的撰寫。結合故宮藏品撰寫論文三十餘篇、專著和主持編輯專業書籍8部，其中《元代瓷器》一書獲第三屆全國對臺宣傳畫冊二等獎(國務院臺辦及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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