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50人論壇:湯敏接受本報記者採訪
他是一名經濟學家,但他卻從不放棄對高等教育的關注,他說教育直接關係着國家命運;他曾是一名中學教師,又是恢復高考後的首屆考生,因此對於30年來高考及高教改革的歷史變遷,有着切身體會;作爲一名理性的經濟學人,他在不同場合皆表示,人才作爲教育產品最大化地滿足了市場經濟的需求。他被冠以“擴招之父”,多年來擴招利弊爭辯從未間斷,但他從未改變過自己的立場。2007年,在恢復高考30年之際,記者爲你講述經濟學家湯敏與高考的故事。
當初只想當好中學教師
“77年的高考改變了我人生的道路。我不能說自己現在很成功,但是肯定比沒上大學的要成功。”湯敏常常用這句話勉勵面對困境的學生。
1971年,知青下鄉插隊,高中學歷的湯敏也跟着下鄉插了兩年隊。“作爲66級的學生其實連初中都沒上,高中也就斷斷續續讀了兩年。”湯敏說,“剛進學校,‘文革’開始,放假停課,到該出學校時還沒正式開課,初中三年幾乎在放假中度過。”那時候在他腦海裏盤旋的只有毛主席語錄。
1973年,在那個充斥着讀書無用論、人才奇缺的年代,湯敏因爲上過幾年學而被派往廣西南寧第四中學教數學。“此前的中學6年時光,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物理化學,每天學的是工業技術、農業技術,其中至少1/3的時間用在農村、工廠的實線鍛鍊中。插隊完了,中學的基礎也基本就完了。”被“趕鴨子上架”的湯敏,只能邊自學,邊教學生。教學的需要、爲人師表的示範作用,激發了他對學習的渴望。
但在當時,湯敏告訴記者,“我的理想很單純,就是想把老師當好,把班上學生的成績帶起來,還有就是多讀點書。”
一個月備戰高考
1977年10月,報上刊載了“恢復高考”的信息轟動了全國,也觸動了身處廣西南寧中學課堂的湯敏。“當時沒有想太多改變命運之類的問題,中學教師在當時還是很不錯的,只是覺得這是機會,能多讀點書,能重圓大學夢。”因此他毫不猶豫地開始了備考。
但是困難一點都不少。“一是考生多競爭激烈,十年的考生同臺競爭;二是年齡大屬背水一戰,按照廣西第一年的規定,25歲以下考生纔有資格進考場,這意味着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三是底子薄,從沒學過物理化學,但卻要在考場上技壓羣雄,語文、政治根本沒法複習,只能靠日常積累和臨場發揮;四是複習時間短,身兼工作重擔,距離考試只有一個月,只能深夜挑燈夜讀。”如今回想起這些,湯敏說:“太不容易了。”
“當時確實是一點把握也沒有,既然數學比較擅長,專業就選了數學。”高考之前的報考,湯敏在不多的幾所有數學專業的院校中挑中了武漢大學,這當中的另一個原因是,著名作家徐遲的一篇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破解世界級數學難題的描述,在全國引發了一場科學鑽研的熱潮。在“文革”中被批判爲臭老九的知識分子終於再次贏得社會的尊重。“這對當時的我有着莫大的鼓勵,家人也無一例外支持我報考。”
77級高考並沒公佈成績,所以直到最後湯敏都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元旦前後,湯敏當時正在學校給學生們上課,郵遞員趕來說,“有封信,是武漢寄來的。”接過信封一看,“我考中了,是武漢大學數學系。”
人物傳奇
同事當考官學生是考友
儘管事隔30年,但湯敏依然清晰記得30年前那場改變他命運走向的考試。他甚至記得30年前考場的景象。“南寧四中考場,就是我教書的那個課室,一切都是那麼巧合。”然而除了巧合外,讓湯敏多少有些尷尬的是,“監考老師都是中學的同事,同一考場當中有不少是自己一手培養的學生。”
“77級的高考卷子還是比較容易的,只是大家對科目都相對陌生。”這也是湯敏天分的第一次展示,他記得當時幾乎每一科他都是第一個交卷,從學校一路回家,湯敏心情特別舒暢。
同學最大30歲最小14歲
由於武漢大學的數學系比較出名,“據說當年報考武漢大學的理科考生,有一半都是報數學系”。武漢大學是全國第一個實行學分制的大學,跨學科選課是學校的特點,修滿學分即可畢業。
77級的同學年齡相對較大,最大的30歲,最小的14歲(當時在校生也可報考,但比例小),所以學生都會根據社會需要來選讀,很少人死讀書,大家紛紛選擇了將來就業方向的課程,說是在數學系,其實包括湯敏在內,很多人學的卻是經濟方面的課程。
人物傳奇
湯敏的頭銜包括:中國改革發展基金會副祕書長,原亞洲銀行副代表、首席經濟學家、經濟50人論壇成員。很少人知道這位聞名中國的經濟學家,當年只是一個平凡的中學教師,30年前,高考改變了他的命運,30年後,他推動了中國高考改革。他的一紙“擴招”諫言率先拉開了中國教育改革的大幕,也正因爲這樣,這位人稱“擴招之父”的經濟學家在高教改革的議論紛紛中譭譽參半。
面對面
我不贊同教育市場化的提法
對於經濟學界的湯敏,不少教育界人士很熟悉,因爲他作爲高校擴招的首位成功諫言者,被冠名以“中國高校擴招之父”、“教育市場化的倡導者”,不過他並不認同第二個稱呼。
2002年至今,每當大學生就業難、窮學生上學難、高校收費高等問題暴露時,人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位“擴招之父”。
評價後擴招時代的問題
“我的建議沒有得到很好執行”
記者:1998年中國高校擴招首年,因擴招諫言被採納,你隨後被冠以“擴招之父”,作爲一名經濟學研究者,當時爲何想到諫言擴招?
湯敏:當時我以個人身份向中央寄了一封信,大致陳述了5個理由支持擴招:其一,當時中國大學生數量遠低於同等發達國家水平,18~22歲適齡青年入學率僅爲4%,當時菲律賓31%,泰國37%,印度8%;其二,1998年國企改革,大量下崗工人進入就業市場,如果大量年輕人蔘與競爭,就業將面臨惡性局面;其三,國家提出保持經濟增長8%目標,擴招前經濟增長率爲7.8%,急需擴大內需,教育被認爲是老百姓需求最大的,於是醞釀增加高校收費;其四,當時高校有能力消化擴招,平均一個教師僅帶7個學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高等教育的普及事關中華民族的整體振興。
記者:如今大學生就業難,高校收費過高都成了爲人詬病的社會問題,當初建議擴招時有無考慮到這些因素?
湯敏:現狀與當時的提議是有距離的,至少有四個方面的建議沒有得到很好的執行:首先,我的建議是3年擴一倍,結果是6年擴了超過5倍;第二,關於助學政策的配合,助學貸款、助學金、獎學金制度顯然在過去沒有得到重視;第三,教育改革的與時俱進,在高校擴招的同時,教育改革沒有跟上,造成高校畢業學子非社會所需人才,這在我看來是造成目前大學生就業難的最核心問題所在;第四,我主張好學校多擴,差學校少擴,但結果卻並不是這樣。
駁斥大學生無用論:
“大學教育是高回報率的長期投資”
記者:1998年,一部分人因擴招,幸運地成爲大學生,然而四年夢醒後,當大學生墜入就業競爭的汪洋大海時,他們往往又痛陳擴招之弊。
湯敏:世界上許多國家都經歷過擴招及可能伴生的短期就業難問題,不可能依靠一次改革而解決所有問題,青年人上大學除了就業的需要,還有更爲長遠的國民素質提高和社會發展長期目標的考慮。
記者:大學生過剩了嗎,就業難的問題究竟癥結在哪?
湯敏:就目前教育模式下培養的學生來說,可能是過剩的,但如果改進教育方法和教學內容,就可能不過剩。歸根結底,就業難在於教育訓練的學生並非社會所需要的人才。最近在廣東調研期間,很多企業反映不是人才過剩,而是人才缺乏。中國教育改革的滯後性是問題的關鍵,中國迫切需要培養符合社會需要的精英式大學。
記者:面臨就業難,有人提出了大學無用論,作爲經濟學家,你是否認爲這項投資的回報率太低?
湯敏:10年之後,我們再回首看這個問題,沒上過大學和受過高等教育層次區分將很明朗。大學教育必然是一個長期回報,也許在起點時期,大學生的起薪不高,但大學生收入的發展很快,因爲他有高等教育的基礎,這些會帶給他財富效應增長模式與普通人羣的很大差異。
迴應擴招爭議:
“不後悔諫言擴招認爲利大於弊”
記者:除了“擴招之父”,外界常因你曾在擴大內需諫言中主張教育市場化,而稱你爲教育市場化的倡導者。
湯敏:我並不贊同教育市場化的提法,這是一個僞命題。什麼是市場化,過去兜裏沒錢,不交錢就不是市場化,現在兜裏有錢,交錢就成了市場化,生活水平在提高,教育的屬性也會發生變化。
記者:自1998年以來,擴招的諫言在帶給你讚譽的同時,也在隨後問題顯現時,讓你置身爭議之中,你後悔嗎?
湯敏:我始終相信擴招是利大於弊,並不是擴招的方向錯了,也不是教育與市場相結合錯了,恰恰是過去計劃體制中的弊端還沒有完全消除,政府職能轉變還沒到位,改革還不夠完善造成的。如果等教育改革完善了再擴招就太晚了,大學實際上首先就是一個敲門磚,有了這個敲門磚,你就比別人高一個臺階。
諫言高教改革:
“職業教育應被引入大學”
記者:作爲恢復高考首年的大學生,高等教育改革的參與者,你如何評價當前教育改革的形勢?
湯敏:中國處於教育改革的關鍵時刻,經過擴招大學生數量不成問題,關鍵是質量。如果只是控制高等教育規模,縮小招生人數,那麼等同於倒退到歷史的起點,並不能解決根本上教育改革要與社會需求銜接的核心問題。
記者:對於未來高等教育改革,你有什麼新的建議?
湯敏:中國的教育必須是多元化,適應市場需求的,首先,職業教育必須融入大學教育的課堂,這在美國等發達國家也是如此,對於解決大學生就業有很大幫助。
第二,目前國家辦教育過於單一化,公辦教育比例過高,中國達到90%,如此大比例需要龐大的國家財政予以支撐,必然會導致高校收費水漲船高。
第三,在高等教育的內容上也需要調整,適應市場需求的專業應得到扶持,社會實踐應該得到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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