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柏楊再談中國人,意義大不同。
20年前,一部《醜陋的中國人》風行天下。柏楊橫批中國人的劣根性,震動海內外。在當時中國的話語體系裏,柏楊的言論成爲尖銳的匕首,刺痛和驚醒國人。
中國文化史中,從來就有柏楊這樣的人,但能正常存在的極少,他們往往被當做異數,無法歸類,難以評價。
20年後,柏楊因捐書風波再次出現在公衆面前時,已是臥榻老人,而人們已在關注他的文化遺產該如何保留和繼承的問題。對中國社會來說,柏楊的批判立場永遠不過時。
20年間,中國大陸和臺灣都發生了鉅變,國民性格也在因此改變,並在市場經濟背景下又暴露出新的時代病症,而許多犬儒化的知識分子,已基本喪失批判精神,雖不時有隔靴撓癢的意見出現,但多數疑似各種小利益集團代言人在發牢騷。在此情況下,柏楊式獨立的批判精神更顯珍貴。
20年後的今天,再看中國人,是不是醜陋依然?
柏楊:新聞製造者
從《醜陋的中國人》開始,柏楊就是個典型的新聞製造者,直到他今天臥在病榻之上,依然如此
-本刊記者/楊東曉
在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籌備和交接後,柏楊文物館終於在臺灣臺南大學(以下簡稱臺南大學)落成,並於今年6月27日舉行落成典禮。此前半年多,由於柏楊向大陸捐贈文物而起的風波,至此始風平浪靜。
柏楊文物館建在臺南大學兩幢教工樓裏,在400平方米的基礎上覆原了6處柏楊生活場景。該館文物全部來自柏楊的家中,有些甚至是柏楊正在使用的傢俱。
柏楊和該校可謂因緣際會。2006年12月12日,臺南大學授予柏楊“教育學名譽博士”學位。這是這所大學校史上第一位名譽博士。
臺南大學位於臺灣最早開發的府城臺南,這裏文風鼎盛。柏楊與臺南的緣分源自1949年,他先執教於臺南市立初中,後在臺灣成功大學任教。
臺南大學張美凰女士說,2006年年末,柏楊把文物捐贈給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消息傳出後,臺灣文化界紛紛質疑。後經一位和柏楊深交30多年的摯友引介,臺南大學與柏楊文物結下典藏之緣。
黃政傑校長和人文學院張清榮院長,讀着柏楊的作品度過了青少年時期,深知柏楊著作對華人世界的深遠影響。他們認爲柏楊是“華人精神導師”,他的文物若不妥爲保管,實在是莫大的損失。
復原柏楊創作生活
柏楊贈予臺南大學的文獻包括手稿、校對稿、文物、剪報數據、影音數據、相關研究論文、《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鑑》和《柏楊版通鑑紀事本末》及雜文、小說、詩詞、其他史學著作。
張清榮院長兼任柏楊文物館館長,他認爲“柏楊一生偃蹇困頓、顛沛流離,爲民生、自由、平等幾致引來殺身之禍;曾經身陷囹圄、家庭破碎、妻散子離、多數友朋形同陌路,其堅持民主、自由之精神令人感佩”。
柏楊文物館重建了柏楊入獄前的家、綠島牢房、出獄後朋友提供的車庫之家以及目前寓所花園新城的客廳、臥室、書房等六個空間,藉此還原其寫作場景。6個場景中放置不同時期文物,大至沙發,小至紙筆、菸斗、藥袋,並與臺灣近60年來經濟、文化、社會變遷結合。
出於真實的需要,他們搬走了柏楊家客廳里正在使用的沙發、茶几,書房的書櫃等生活用品,DVD等這樣細節化的文物也被收入文物館。
更有些機構提出瘋狂要求,想要搬走柏楊家的牀。一向樂於配合的柏楊夫人張香華這次只能阻止,她說牀不能搬走,一是他現在正睡着,二來這是張能電動調整角度和高低的牀,老人用着方便。
去年歲暮那把火
柏楊文物館落成,臺島媒體爭相報道。應該說,這不是一個新聞的開始。正相反,這是另一個新聞事件的完滿續編。
2006年歲暮,柏楊向中國現代文學館捐贈57箱文物的消息,給整個臺灣社會帶來一場震動。尤其在文化界,指責、質疑、贊同,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反對者聲色俱厲地把電話打到他的家中:柏楊你吃臺灣的米、喝臺灣的水50多年,現在怎麼可以把東西捐給大陸,讓“文化資產外流,你像話嗎?!”
臺灣文化界在對柏楊的文化資產沒能全部留在臺灣表示遺憾的同時亦有反省和舉措。柏楊的創作生涯始於臺灣,他自小說、雜文開始的文學生命和人權鬥爭與臺灣民主社會發展緊密相連,跨越和見證了臺灣的不同時代。
臺灣“文建會(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曾於2006年11月初到榮民總醫院看望病榻上的柏楊,並表示了在綠島設置柏楊文學館的意願,希望柏楊手稿能留在臺灣。但基於臺灣“文建會” 7年換了4任主席,文學館籌備7年換了6個籌備館長的亂象,柏楊張香華夫婦還是覺得把作品送到大陸比較安心。張香華公開了他們的想法,並希望臺灣媒體“不要抱着狹隘心態看此事”。
在位於臺北新店半山那處能夠遙瞰臺北市全景的柏楊家裏,2006年12月15日上午舉行了一場簡樸隆重的捐贈儀式。從北京飛到臺北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前副館長周明代表中國現代文學館接受柏楊的捐贈。
此前兩天,87歲的柏楊還臥病在醫院。張香華考慮到在醫院舉行儀式,鎂光燈的閃爍會打破醫院的安靜,所以就在12日那天,把柏楊接回了家。圖片資料顯示,當時柏楊還插着鼻胃管,身形消瘦,但精神矍鑠。
柏楊20年的好友周明代表現代文學館致詞說,“此舉乃柏楊先生的義舉和善舉,其意義重大而深遠”,並表示“這些寶貴的資料雖然爲中國現代文學館所珍藏,但它將爲海峽兩岸及港澳地區所共享”。
出席捐贈儀式並與柏楊夫婦有着多年友情和長期出版合作關係的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王榮文說:“柏楊的部分手稿捐贈到北京是好事。柏楊喜歡反覆修改文稿,故從他的手稿中可以看出他思考的歷程,共享中華文化的資源是有意義的。”
2007年8月底,來北京參加第36屆世界期刊大會的王榮文再次談及此事,認爲“這件事喚起臺灣整個社會對作家手稿文物的重視,特別是在未來數字化的時代作家手稿的保存和共享”。
“讓全球華人共享,這是在我赴臺之前文學館領導層集體決定的。”周明告訴《新世紀週刊》,“臺灣報紙非常喜歡兩岸分享這句話,很多媒體做了轉載。”
周明清楚地記得12月21日他們一行要回大陸時,到柏楊的牀前辭行的情景。
柏楊對張香華說:“我要起來和他說話。”張香華勸他:“周明忙得很哪,外面又下着雨,他還有好些事。”
“不行,我要和他說話。”在柏楊的堅持下,他被扶起來穿衣戴帽、圍好圍巾、插着鼻胃管、全副武裝地坐着輪椅出現在客廳。
柏楊說:“這件事是一種緣分,我是不動搖的。希望大陸的同胞多來臺灣走走,能對臺灣增加好印象;希望臺灣人也多到大陸看看,增加對大陸的好印象。慢慢地融合,瞭解了就好了。等我病好了,我還想回大陸呢。”
回憶至此,周明起身去翻一本使用經年的電話號碼本,因爲已經斷裂成幾沓,所以他爲了找到扉頁而翻了很久。“柏老送我出門時說了一句話,我非常感動,他說:‘周明,我給大陸的這些東西,不是人情,這是友情,而友情是要永遠存在下去的。’我一出門就記了下來,當時手邊只有這個電話本。”
柏楊捐贈的11742件文獻文物於2007年2月7日入藏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國現代文學館正式宣佈成立“柏楊研究中心”籌備小組,擬邀請大陸、臺港澳及海外研究學者參加該中心的工作。
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陳建功說:“這批文獻文物雖爲中國現代文學館珍藏,但對所有研究柏楊的人都是開放的。”
現狀:封筆不封書
張香華在2006年9月8日,寫了一篇很形象的文章《酒店打烊,我就走》。她說,柏楊在這年2月看完自己每月在香港《明報》月刊的專欄後,親自給潘耀明總編寫了封信,說明這是他創作的句點。
“現在,他要向最關心他的讀者說:你們慢慢讀我的書吧!我要多睡睡覺。好嗎?”
這一年,柏楊的確睡了很多覺——六次住院治療,出院後在家每天睡得像個嬰兒。
現在,88歲的柏楊每次出現在公衆面前,都是坐在輪椅上。他的女兒崔渝生說,“父親去年還能柱着柺棍走來走去,今天只能坐輪椅了”。
坐在輪椅上的柏楊,精力好的時候聽張香華跟他講外界的新聞、聽護理給他讀報。聽到不願意聽的內容,他會做一個簡潔的評語:他媽的!
輪椅上的柏楊仍然在釋放着他所特有的高能量。他的讀者一代又一代地來買他20年前、10年前出版過而今再版的書。
在2006年至2007年間,他的《柏楊品三國》、《柏楊品秦隋》、《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鑑》、《中國歷史年表》、《柏楊曰》等著作在兩岸再版。其中《柏楊品秦隋》、《柏楊曰》是他封筆後首次在大陸發行的書籍。
柏楊書熱
印行九輯36冊的《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鑑》,是2006~2007年中國大陸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它是1985年“臺灣最有價值和最暢銷的一部書”,從1983年到1993年按期出刊,總共72冊。
作爲第一部官修的編年體通史,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以君臣事蹟、歷代興衰爲主,以期給帝王鏡鑑。這套被梁啓超稱爲“帝王教科書”的繁卷,無論對帝王還是對百姓,都更像“天書”。
以帝王稱謂爲例,多少人知道“孝欽慈禧端佑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天興經顯皇后”就是慈禧?柏楊白話的經典之一就是,把那些修飾成分全都拋卻,用最簡單的人名準確地直指每一個人。
《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鑑》從2006年7月至2007年3月,8個月出齊全套36部,取得可觀的市場銷量。
20年前
中國人熟知柏楊,源於20年前一本《醜陋的中國人》。
這是柏楊對華人世界最具警醒作用的作品,他說中國人之所以“醜陋”,是因爲被“千年醬缸”醬成了“乾屎橛”。
在20世紀80年代的海峽兩岸,這種論調太過驚世駭俗——“由於長期的專制封建社會制度斫喪,中國人在這個醬缸裏醬得太久,我們的思想和判斷,以及視野,都受醬缸的污染,跳不出醬缸的範圍……一切行爲價值,都以醬缸裏的道德標準和政治標準爲標準”。
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劉季倫評論說:柏楊的文化批評,儘管對於中國文化批判得不遺餘力,但其立足點顯然可歸爲“感時憂國”的傳統。正是基於這一點,港臺及海外華人在最短的時間裏結束了這次大腦的震盪,並在最早的時間裏接受了柏楊對於醜陋的批判。
儘管如此,臺灣還是有人罵柏楊是“恨自己同胞的蟊賊”。
大陸對於柏楊的接受也經過了幾番陣痛——1991年,《解放日報》發表文章批判柏楊。同年,他的故鄉河南輝縣拆除了3年前爲他樹起的一座高大胸像。
《醜陋的中國人》最初是通過民間渠道從香港進入大陸。短暫的批評過後,馬上掀起一股“柏楊熱”。極力的推崇致使在隨後的一些社會風波中柏楊被視爲禍首。當時《光明日報》發表社論《中國人有能力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社論稱:“夜郎自大、閉關鎖國曾使我們自食苦果,固然不足取;但是,枉自菲薄、自慚形穢、津津樂道中國人的所謂劣根性,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除了使人們悲觀失望、自暴自棄之外,又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呢?”
在這次嚴厲抨擊之後,書被全面查禁。
正因爲他還說了:“鴉片戰爭是外來文化橫的切入,對中國人來說,固然是一次‘國恥紀念’,但從另一角度看,也未嘗不是一次大的覺醒。”於是在批判全盤西化的時期,聲討其“鼓吹民族虛無主義、崇洋媚外、主張全盤西化、感謝帝國主義的侵略……”之聲此起彼伏。
柏楊對國民性既打臉又揭短的作法,使人們突然間對醬缸之說無法接受,在更多的中國人心中,中國傳統文化只能與“優秀”一詞搭配成偏正詞組。
震及鄰國
在一時的熱血和感情用事後,柏楊的各種書籍在大陸隨處可見。在2004年之前,這些都是沒有獲得授權的出版物。
時隔19年,2004年8月蘇州古吳軒出版社出版的《醜陋的中國人》,第一次以柏楊授權的面貌出現在中國大陸,仍然暢銷。是年,上海《書城》雜誌票選《醜陋的中國人》爲20世紀最後20年影響中國最大的20本書之一。
柏楊在大陸引發的第一波震動,還波及到了日本。在柏楊發起醜陋問題的大爭議的11年後,《醜陋的中國人》在日本已出到第21版。
說本國人醜陋,並不自柏楊始。美國公民寫過一本《醜陋的美國人》,結果被美國國務院拿去當了鏡子;日本駐阿根廷大使也寫過《醜陋的日本人》,作者馬上革職面壁。
柏楊說中國人醜陋,結果由此產生的爭論,一直持續了10多年。
柏楊的學位
柏楊於2006年12月12日年近88歲時得到名譽博士學位。柏楊不僅學識淵博,而且學歷豐富,但是在獲得臺南大學博士學位之前,卻連一張畢業證也沒得到過。
從他郭定生這個小時候的名字上看,他的父親最初希望兒子能夠修身齊家。郭定生同學在體罰教育的年代恐懼、氣餒與絕望,12歲那年決定投井自殺。碰巧一位捱打族的難兄難弟告訴他一個逃離苦海的辦法——肄業考百泉初中。
小學沒有上完的郭定生考取了百泉縣立初中,他是學校裏國文最好的學生,國文老師劉月槎給他批的作文“甲上”,這使得郭定生總感覺自己是名優等生。
校長樑錫山格外重視教學質量,總是要求週日補課,這種苦心郭定生無法理解,跪罰使他敏感的神經徹底崩潰,終於與樑校長髮生了肢體衝突。
初二被學校“張榜”開除後,郭定生跳級考入省立的開封高中,改名郭立邦,說明雖然此時父親已經吸上了大煙,但是這個曾經的縣長還是希望兒子能夠治國平天下。
1937年,郭立邦高二沒上完又考上了河南省軍事政治幹部訓練班。一心想上大學,但沒畢業證,他於1942年買到一份甘肅省天水中學二年級肄業的假證件,考取甘肅學院法律系,第二年就被拆穿,大學又被開除了。
在陪都重慶他塗改了“郭一同”的簡歷,考上東北大學。於是郭衣洞這個奇怪的名字就伴隨着他,直到人們知道了柏楊。
這個名字雖然使他獲得了考大學的資格,並直接考入三年級,但是後來的生活也卻如“衣洞”二字所示,在很長的時間裏,他“偃蹇困頓、顛沛流離”。
那個使他考上大學的名字於1947年被學校查出是使用假證考入大學,於是大學畢業證也沒能拿到。
柏楊的學習經歷中充滿着跳級史和肄業史,無論哪個階段都沒能按部就班地學習過。
但是這些並沒有妨礙柏楊從1951年起開始的筆耕和獨立思考,在1999年香港舉行的“柏楊思想與文學國際學術討論會”,柏楊被“定位”爲“一位無法歸類的作家”,八場討論涉及思想、雜文、史學、報導文學、詩、小說等,而他寫下的文字則有2000萬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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