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母親一生信仰喬冠華 -遺照是大學畢業留影 -堅守與喬冠華的愛情,選擇獨身 -臨終前想學密特朗,坦然面對死亡 ◎文/本報記者顏雪嶺◎攝影/本報記者呂家佐 『選擇我媽媽大學畢業的留影做遺照,是因為在這照片裡,她流露出的精神和信仰保持了一輩子。』28日,在章含之的靈堂裡,洪晃接受了本報一次特殊的采訪,談到了母親辭世前後。 1月26日早晨8點,上世紀七十年代著名女外交官章含之因為肺部感染離世。章含之還有幾個為人熟知的身份: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釗的養女、毛澤東的英文教師、著名外交家喬冠華的夫人,『名門痞女』洪晃的母親。 『本來說好六月給我們講中外禮儀』 章含之的靈堂上,在悼念的挽聯和鮮花的簇擁中,一張巨幅黑白老照片格外引人注目:一個青春美麗的女孩側頭淺笑……這就是章含之的遺照。 1月27日,洪晃的手機始終處於無人接聽狀態。下午,記者來到了史家胡同51號,這是章含之生前的住所,她的靈堂也設在這裡。 洪晃正在偏廳招待吊唁後未離開的客人,黑壓壓坐了一屋。她的朋友一度拒絕記者的采訪要求,『真的不想她再哭了。她這兩天狀態特別不好,有時候反應都遲鈍了很多。』 吊唁的人絡繹不絕,老者居多,不少人都哭得很傷心。洪晃來到靈堂接待,有些憔悴,但比想象中看起來平靜。記者跟她做了簡短的溝通,她表示願意在第二天抽時間再談談。28日清晨,記者對洪晃進行了一個小時的采訪。每次談話不到十分鍾,就會被陸續來吊唁的人中斷。洪晃的情緒也隨著談話的內容和吊唁者的來訪,起伏不定。 采訪結束後,來了一群年邁的老人,他們每人拿著一只白色菊花,排著長隊依次行禮。其中一位老婆婆告訴記者,他們是居委會的,都是章含之的朋友,『章老師人很好。原來有人在她家對面開館子,把桌子什麼的都橫在她家門口,我們都替她氣憤,她還說沒事兒,能過路就行……她本來還跟我們說好,今年6月給大家講中外禮儀。沒想到她這就去了……』 離去後能被人如此紀念,也死而無憾了吧。 遺照流露的精神保持了一輩子 -洗印廠工人也被她的美麗打動 青年周末:我看到靈堂上章含之老師的遺照,是她年輕時的樣子,而不是最近幾年的照片。為什麼選擇它?您的想法還是她生前的遺願? 洪晃:是我選的。這是我媽媽大學畢業照的。大學畢業不是會有個冊子專門放畢業生的照片作紀念嗎?這就是那個時候我媽媽和同學們一起去照的。 我的同事幫我去洗印廠放大的這張照片,洗印廠的人並不知道照片中人是誰,但他們都說:喲,這是誰,這麼漂亮,氣質太好了!其實我媽媽幾乎所有的照片都非常漂亮,非常高雅。而我選擇這一張是因為我覺得它代表我媽媽所有的精神。這是在她經歷風雨之前的很特別的一張,你可以看得出來她對生活的信心。 很多人在大學畢業的時候都很有理想,很有信心,可是生活一艱難,棱角就磨成圓的了,一下子眼睛裡的那個神就走掉了。我覺得我媽媽一輩子那個神都沒有走掉。之後不管我媽媽經歷了什麼,她在這張照片上所透露出來的精神是保持了一輩子的,她最初堅信的東西她堅信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放棄過。 -不追逐名牌,自己設計衣服 青年周末:在生活中,她表現出的是什麼樣一種精神和信仰? 洪晃:很難說清。比如,她始終都特別樂於接受新鮮事物,也吸收得特別快。還在十幾年前,我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到我家來,問有沒有磁帶聽聽音樂,我媽媽特時髦,說現在都不聽磁帶了,有盤了。當時那個光盤纔剛剛出來,很多人都不知道。 她特別知道怎麼樣在生活中給自己找點趣,比如說她很早就開始用電腦了,用了中國最早一批電郵,那時候還沒有雅虎、新浪這些郵箱。她們那代人,上學沒有學拼音,所以在電腦上說英文還行,說中文就不行了,後來就乾脆買了個手寫板。 我媽媽一方面樂於接受新鮮事物,一方面又不會隨波逐流。她是個漂亮女人,應該是特別愛美的,但她從來不追逐名牌,不會因為別人說好她就去迎合。她不喜歡張揚的東西,除了我們給她買『愛瑪仕』的東西她還喜歡,其他太貴的她都拿去送人,因為她從來不用。我媽媽的衣服都是自己設計,然後找裁縫來做。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跟我一起去買料子自己做衣服。 -從不發火,冷靜面對挑釁 青年周末:您曾經說過,和母親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過您和章含之老師到底還是不同。你們同時出書,她是《跨過厚厚的大紅門》,而您是《我的非正常生活》。光看書名,就能感覺到兩代人差異。 洪晃:雖然我們的原則和信仰是一樣的,可是手段常常不同。 我媽媽是一個大家閨秀,她從來都是知性而溫和的。我急了會發火罵人,但她從來不會,她不會像我們一樣用一種比較通俗的手段發泄憤怒,永遠能夠保持特優雅、特大氣的狀態。 在這個四合院拍電影《無窮動》的時候,導演跟劇組一個人發生矛盾,那個人完全因為對導演的意見,就跑到我家裡來大吵大鬧,踢桌子,說什麼破東西,有什麼牛的。我媽媽很冷靜地坐在一邊。我手邊有一個很沈的煙灰缸,真想朝她扔過去。我剛把手放到煙灰缸上,媽媽就把手擱在我的手上。然後她站起來,很得體地對那個女的說:你是誰?有什麼怨氣?這是我的家,我希望你尊重我的家。 你看,我們兩個人想捍衛的東西一樣,但方式不一樣。我們這代人已不可能有這樣的修養了,因為我們是在街頭長大的。 -一生最大的信仰是喬冠華 青年周末:您覺得她這一生最大的信仰是什麼? 洪晃:愛情。對我媽媽影響最大的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所以我覺得她最大的信仰就是她特別相信愛情。她特別渴望得到愛情,也特別喜歡去釋放愛情。 她這輩子真的最愛的人就是喬冠華。他去世後,我媽媽就做了獨身下去的決定。當然我作為現代一點的人,對她的想法不是完全理解,如果是我不會這麼做,但是我尊重她。 我很後悔沒有多陪陪她。她做了這樣的決定,注定很多時候要承受孤獨……(說到這裡,洪晃忍不住哭了起來,談話不得不暫時停止。 不懂變通,外孫女的戶口至今沒落實 青年周末:有時候堅守自己的信仰,可能給自己帶來很多不便和麻煩…… 洪晃:對,這個就又回到我為什麼要選這張照片的問題上來。人的信仰要是一輩子貫穿的話,會失去很多能力,比如說變通的能力。 大家都知道我媽媽是章士釗領養的,我也領養了一個女孩,我媽媽把她當親人一樣,對她特別好。我媽媽生前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給我女兒上戶口。在中國上戶口很難,為了把這個孤兒弄到北京,我們到處問,都說得找人、找關系。 我媽媽和我都不明白,辦一件好事怎麼就難到這種地步?我們很憤怒,這應該是法律上規定好了的,就得這麼辦,為什麼要去找人?為什麼做合法的事情卻要通過不太合法的途徑? 我們知道這個時候有一種變通的方式,可能能幫我們馬上辦下來,但這與自己所有的信仰是逆著的。要是一輩子都這麼活下來,你已經不會做那些事情了。就像我們小時候都用尿布,然後被訓練慢慢地不用它,今天要是再讓你帶上尿布的話,你覺得這個東西太怪了。所以直到我媽媽去世,她外孫女的戶口也沒有辦下來。 想學密特朗坦然面對死亡 青年周末:有信仰的人會怎麼面對死亡?在她過世前,跟您談過『死亡』這個話題嗎? 洪晃:談過,就在我媽媽臨終前十幾天。我們覺得,大家到最後都會走掉,那時親人、房子什麼也帶不走,帶走的就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裡,你最後的藝術品是你的一生。發明電影的那個人說『藝術品不是藝術,生命纔是藝術』。這一點我媽媽是堅信的,所以她很坦然。 那天她還跟我討論了人離開這個世界的各種各樣的方法。我媽媽說她一個老朋友,蘇州一個特別有名的外科專家。有一天,他檢查完身體看拍出來的片子後,說:沒什麼問題,把片子收好吧。因為他兒女都在國外,然後他先去女兒那裡住了半年,然後又去兒子住的地方,還沒住到半年人就不行了。他兒子把他送回來了,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就去世了。再把他之前拍的片子拿出來看,就發現在他那次體檢時就已經是肺癌晚期了。他知道他最後怎麼安排,他知道他最後該怎麼做。 我也跟我媽媽說起法國前總統密特朗,他過世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得了癌癥,去世前先帶家人去埃及旅游,然後帶他的情人在法國南部住了兩個禮拜。回到巴黎,他把所有的藥物全停了。人一輩子需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雖然誰都有彷徨的時候,誰都有低谷,但是有信仰是非常重要的,它能讓你坦然面對死亡。 那個老醫生和密特朗的做法,其實就是她想要的。她不希望呆在醫院裡頭,她說:如果沒有了什麼希望,我就回家,我希望我周圍是你們。但是很遺憾我們沒有達成她的心願,她走得比較突然。我們總覺得有一線希望,後來大夫在提案上說,為了挽救她的生命要做一些創傷性的手術,我們拒絕後她很快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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