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於今年5月底出任世界銀行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的林毅夫和夫人陳雲英,每年兩會期間都是風頭無二的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夫妻檔。今年兩會前,本報採訪陳雲英,聽她講述——林毅夫傳奇姻緣
林毅夫(右)、陳雲英夫妻倆一起參加活動
在中國經濟學界,能用“傳奇”二字形容而絕無誇大的學者,莫過於今年5月底出任世界銀行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的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全國工商聯副主席林毅夫。他的人生經歷充滿傳奇,事業如是,姻緣亦如是。
丈夫金門神祕“失蹤”
“他還沒正式走馬上任世行副行長,我就當上副行長夫人了,那怎麼行啊。”坐在記者面前的陳雲英女士端莊大方、笑容甜美。作爲臺灣省籍全國人大代表,陳雲英說自己當選全國人大臺灣團代表後得到最高的榮譽是,先生每天第一個起來說:“我來煮咖啡。”此前,她一直是在爲丈夫泡茶。
陳雲英與林毅夫第一次見面是在大學聯誼會上,當時陳雲英就讀於臺灣政治大學中文系,林毅夫在臺灣大學農工系就讀。他們一見如故,後來兩人有了更多精神上的接觸和溝通。儘管雙方家庭的差距很大,但陳雲英從林毅夫的言談中,覺得林毅夫是個關懷民衆、胸襟寬廣的人,內心爲之深深吸引,以至於陳雲英總有一種“他就是我”的感覺。1975年,陳雲英畢業後,林毅夫送給她的畢業禮物是一套中國錦繡河山畫冊。兩顆年輕的心再也不願分離,陳雲英很快即與林毅夫結婚,第二年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陳雲英在一所中學裏教授語文。一天下課回到家裏,林毅夫給陳雲英端來一杯開水,然後坐在她身邊,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我不見了,你可能要像王寶釧一樣,苦守寒窯十八年……”陳雲英以爲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1979年5月16日夜裏林毅夫真的突然不見了。
1952年10月15日,林毅夫生於我國臺灣省宜蘭縣。1975年,林毅夫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於陸軍官校正期生44期步兵科,隨即留校擔任學生連排長,第二年考上國防公費臺灣政治大學企業管理研究所,1978年獲政大企管碩士,隨即返回軍中,派赴金門馬山播音站前哨擔任陸軍上尉連長,負責接待外賓參觀第一線連的任務。
在第一線連,林毅夫自己買了一臺半導體收音機,每當夜深人靜,他就悄悄地收聽大陸電臺,對祖國大陸充滿了無限嚮往之情。然而,臺灣海峽如一道屏障,硬是生生地將兩岸人民骨肉分離,使他心中的“大中國思想”無法實現。
林毅夫曾聽人說,十年前,金東題旅部某連有一名搜索排長,從天摩山下由後嶼坡泅水到對岸。當時這名排長事前向蛙人借了“蛙鞋”,只說要下海學游泳,泅水的當晚到一家小店吃了一碗綠豆湯,第二天一早對岸就廣播,宣佈那名排長“起義歸來”。
這個故事給了林毅夫極大的啓發,他的心情豁然開朗。經過深思熟慮,一個大膽的念頭冒出來了。
林毅夫身材高大健壯,平素愛打籃球,且技術超羣。按照當時盛傳的說法,1979年5月16日傍晚時分,林毅夫“假傳演習命令”,下達宵禁令,由連傳令兵通知沿海崗哨,不準駐防馬山播音站的官兵在夜晚點名後走出營房;若發現有人下海游泳,嚴禁開槍射殺,以讓游泳者順利泅水“叛逃”對岸;即使聽到槍聲,也不準一探究竟。其實,那個“游泳者”不是別人,正是下達宵禁令的林毅夫。
林毅夫光着膀子,整晚都身着短褲,以打籃球消磨時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悄悄地抱着兩隻籃球下了海,依靠籃球的浮力,加上強健的體魄,沉浮之間,他的腳已觸到了大陸的土地。
破鏡重圓在他鄉
林毅夫失蹤時,陳雲英的兒子已經三歲了,她腹中又身懷六甲。
1980年,剛剛對外開放的大陸迎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197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芝加哥大學榮譽教授舒爾茨。舒爾茨自然不會放棄到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宣講他的經濟學理論的機會。當時,北大爲找一個翻譯頗費了一番心思,林毅夫榮幸地成爲給舒爾茨做翻譯的惟一人選。這個意外的機會,爲他打開了通往世界經濟學最高殿堂的大門。
舒爾茨對林毅夫的翻譯非常讚賞。一天,舒爾茨問林毅夫:“你想到美國讀博士嗎?”林毅夫不假思索地說:“想呀。”
林毅夫本以爲舒爾茨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舒爾茨回美國後不久,正式將林毅夫推薦到了美國芝加哥大學。能師從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舒爾茨,是許多經濟學人士夢寐以求的事情,林毅夫自然欣喜若狂。1982年,林毅夫從北京大學畢業,懷揣經濟學系政治經濟學專業碩士學位證書,他遠渡重洋,來到了現代經濟學的大本營芝加哥大學,師從舒爾茨,學習農業經濟。
踏上美利堅國土後,林毅夫立即通知在臺灣的妻子來美國相見。突然接到林毅夫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的消息,陳雲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已通過了兩個托福考試,準備赴美讀碩士。當陳雲英輾轉趕到美國見到了魂牽夢縈的丈夫時,兩人抱頭痛哭。
夫妻兩人在一起僅僅幾天,卻又要分別了。林毅夫在芝加哥大學讀經濟,陳雲英則到華盛頓大學讀教育,兩地相距甚遠,很難經常見面。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們的一雙兒女,仍然留在臺灣,要半年後才能接來美國。相聚的喜悅很快就被思念兒女的愁苦所壓倒。陳雲英上課之餘,常常望着兒女的照片發呆,也常常淚水漣漣,她把所有的思念都融到了家信當中。孩子太小,認字很少,她就剪貼了一些漂亮的卡通畫,經過加工,寫些簡單的漢字和拼音,讓孩子們一看就知道這是媽媽從美國的來信。
半年後,一家4口終於在美國團聚了。孩子們見到久別而陌生的爸爸時,高興極了,他們的爸爸英俊瀟灑,有學問,好讓他們驕傲。陳雲英從小受中國文化的薰陶,深知相夫教子爲本職之一。於是她一邊讀書,一邊撫育孩子。經常是陳雲英一邊兩手按着打字機鍵盤做作業,一邊把頭轉向孩子大叫:“別吵了,媽媽要讀書。”陳雲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一年半時間得到了特殊教育碩士學位的。她再讀博士時,沒辦法時時照顧孩子了,只好把他們反鎖在家裏,這在美國是不允許的。無奈中陳雲英只好囑咐孩子:“媽媽不在家時,無論誰叫門都不要開,有人來電話,你們千萬不要說媽媽不在家,就說媽媽在睡覺。”直到現在,她在美國的朋友還說:“我們都覺得很奇怪,你怎麼老在睡覺。”就連陳雲英的導師當時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勤奮的中國學生怎麼老睡覺?
在美國的4年中,陳雲英多次都是剛給孩子做完飯,幾乎連擡頭看一眼藍天和陽光的工夫都沒有,就接着跑進教室,身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中國炒菜味。她最終堅持下來了,拿到了兩個博士學位。
夫唱婦隨報效祖國
1987年,在耶魯大學經濟發展中心工作一年後,林毅夫突然回到了中國,成爲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個從海外歸國的經濟學博士。同年的6月18日,陳雲英在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後的第8天,也追隨丈夫回到了北京。
“我一直認爲,自己真正要奉獻的地方是中國而不是美國。對於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沒有動搖過,也從來沒有後悔過。”20多年後,林毅夫對當初的選擇仍是無怨無悔。
由於身兼不少社會職務,林毅夫平時幾乎沒有節假日。他曾經對自己的學生說:“軍人的理想是馬裹屍還,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累死在書桌上。”一個例子是:2004年3月13日晚上,波蘭前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科勒德克在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演講,林毅夫白天幾乎上了一整天課,匆忙在辦公室吃了個盒飯就趕去接待這位歐洲前政要,第二天則接着上課。
林毅夫很少在晚上12點前回家,家人卻從不抱怨,給了他最大的支持。“女兒小學的時候寫過一篇作文,我到現在都很感動。作文中說,她在美國有一個好同學,是一個墨西哥的女孩。在臨走時告別,墨西哥的女孩說她很羨慕我的女兒,因爲‘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國,你們的祖國充滿希望,有很多機會可以等着你’。這篇作文一直在打動着我,也讓我相信,我的選擇沒有錯。”
由於身在研究領域的專業,陳雲英的名字出現在大衆傳媒上的機會並不多,她會不會因爲林毅夫的成功壓住自己的光芒而失落呢?陳雲英笑了:“他是我頭上的光環,他越成功,我的光環越大!”說到這裏,陳雲英突然調皮地笑了:“我也是他事業皇冠上的寶石呀!我們是兩個交叉的圓。”
在創業的道路上,有“中國特殊教育第一人”之稱的陳雲英飽嘗了人生的艱辛,但是她的業績得到上級領導的肯定和社會的認同,她的品格受到人們的稱讚。“承認落後並不是甘心落後。做任何事不可能假手於他人,要自己扛起來幹,今天不會,明天就會了。”也許正是靠着這股韌勁,才使她的事業蓬勃發展。由於她成績突出,曾多次受到國家教育部及殘聯的表彰,還被推選爲全國青年聯合會常務委員會常委、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委員。她多次與林毅夫一起參加全國政協會議,被人們稱爲“夫妻議政”的典範。
如今,他們的一雙兒女也已長大成人。大兒子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畢業後,赴美留學獲得碩士學位;女承父業,從事金融方面的工作。談到孩子們,陳雲英樂得合不攏嘴:“兒子去美國留學的時候,穿了北京大學的一件很大的T恤,上面寫着‘祖國萬歲’,還有很大一面國旗。女兒跟他爸爸的工作更接近些。一米七五的個子,大眼睛像她父親,白白的皮膚像我。家庭裏面很多事情都是耳濡目染,有的時候身教重於言教。他們覺得父母哪些部分是值得敬愛的地方,他們會去學習模仿。”
2007年1月12日下午,在剛剛被推選爲臺灣省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後,陳雲英就跟丈夫開起了玩笑:你的經濟學專業是研究怎麼讓人富起來,我的專業是讓富起來的人怎麼把錢花到該花的地方。”
替夫盡孝回臺奔喪
雖然在大陸發展得順風順水,但當年泅渡海峽的經歷卻爲林毅夫帶來難以言說的痛。臺灣當局以“叛逃”大陸的“罪名”,稱其最重可以判處4個死刑。那道淺淺的海峽,就此隔斷了林毅夫的回鄉之路。
1996年,林毅夫的母親不幸亡故。初聞噩耗,林毅夫失聲痛哭,淚流滿面。林毅夫因臺灣當局的阻撓而未能成行,此事成了林毅夫的終生遺憾。
2002年5月9日,林毅夫的父親林火樹在宜蘭老家溘然長逝,享年84歲。當時,林毅夫應邀出席在美國舊金山舉辦的一項國際經濟學術研討會,面對記者的鏡頭,他潸然淚下。
悲痛之餘,林毅夫向臺灣有關方面提出赴臺祭父的申請,引起了海峽兩岸新聞媒體的極大關注,有關20多年前塵封的往事再次成爲報刊連篇累牘爆炒的話題。臺灣“總統府”和“國防部”高官紛紛發表談話,對林毅夫當年的“叛國”、“投共”極盡嚴厲之辭,在臺灣社會中引起軒然大波,給林毅夫奔喪之事蒙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
林火樹的靈柩一直停放在宜蘭縣員山鄉福園,20多天都未入殮,家人想讓林毅夫見父親最後一面。林毅夫的大哥林旺鬆表示:父親生前經常提到想再看看弟弟一家人,希望臺“政府”能以人道考量,儘速讓他回臺,以盡其孝思。
5月30日,臺灣當局“基於人道精神考慮”,同意了林毅夫返臺奔喪的申請,至於林毅夫案是否超過追訴期屬於法律適用問題,其結果不代表“政府”對該項“叛逃行爲”的評價有所改變。
然而,由於林毅夫回臺奔喪的問題已被泛政治化,林毅夫和他的家人都改變了初衷,林毅夫最終放棄了返臺奔喪的念頭,由妻子陳雲英代爲奔喪。
6月2日下午,陳雲英懷揣林毅夫的親筆悼父文,搭乘班機飛抵臺北中正機場,當晚歇腳於孃家。6月4日,陳雲英披麻戴孝,背上還揹着林毅夫的麻衣,在林火樹靈前難抑悲痛,放聲大哭。她哀傷地說,麻衣讓她感到很沉重,她的心也因爲丈夫不能回臺奔喪感到痛苦。她還說,她這一代40歲以上的人所懷抱的情感,不是今天這個時代所能理解的,她和臺灣的感情是割不斷的,她是臺灣人,也是福建泉州人,她愛臺灣,也愛大陸。隨後,她又到龍潭公墓上香祭拜婆婆。
同日上午,在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林毅夫和女兒林曦親手佈置靈堂,透過互聯網現場連線直播方式參與父親告別式。
林毅夫透過互聯網看到親人和父親的靈位時,淚流不止。當他聽到宜蘭告別時法師說“宜蘭下雨可能是因爲兒子沒有回來”時,踉蹌地跪倒在父親的靈位前,痛哭失聲。告別式結束後,他仍向父親靈位跪叩不起,最後在女兒林曦和學生的攙扶下才緩緩離去。
陳雲英說:“我愛臺灣,我愛中國。這樣的想法,可能會跟着我的生命走到盡頭。這兩部分的我,在我的靈魂裏面是不可以切開的。我最美好的願望就是,當我先生回家的時候,我能夠長壽陪着他。但我知道這條路是相當的漫長。”她的語氣中透着恬淡和寧靜,那是經歷歲月沖刷過的永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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