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資『烏托邦』 當時,周立太的『工傷集中營』名聲遠播,很多『健全者』試圖從這裡走進『失手者』的世界,但收效甚微——從失手那一刻起,『失手者』也喪失了和『健全人』溝通的興趣。 那時候,每周都有香港樂施會的社工來為工傷者做探訪。社工們看到兩個打乒乓球的失手者,不禁為之觸動。 社工們決定支持他們,他們也想自此有點事做。 樂施會後來資助這兩個失手者走了很多地方。珠三角的NGO組織風起雲湧,他們的足跡也遍及這塊經濟蓬勃、傷心者雲集的地方,見到了很多不凡的打工者。 他們還在虎門待了一年,祝強終於聽到大學老師的講課,雲祖也學著做工傷探訪。 隨著NGO的發展,珠三角各地的民工維權意識膨脹,各種的維權培訓和講座層出不窮,勞資官司直線上昇。大批代理民工維權的『律師』相繼催生,這些人本身大多就是工傷者出身,沒有律師執照,掌握的法律知識有限,維權的路子簡單,社會上稱其為『黑律師』。 雲祖和祝強也曾嘗試著去做『黑律師』。他們後來發現,訴訟只會讓『失手者』越來越孤立。 2003年,他倆的官司結案,雲祖獲賠8萬多,祝強獲賠4萬多。這個結果讓祝強有些失望,還不到老板當初和他協商金額的一半。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兩個失手者開始不斷地追問。 那兩年,越來越多的訴訟讓珠三角的勞資關系日益緊張,他們試圖去尋覓一條中間的路。 第二年,雲祖和祝強在深圳龍崗區成立『深圳志強信息諮詢服務部』。服務部的成立費盡周折,沒有人相信這兩個年輕人能夠走出第三條路來。 兩人起先雄心勃勃,他們一上來就把目標設定為全珠三角地區的外來民工,主要是推進和諧勞資關系。他們希望能以協商取代官司。 雲祖和祝強以朋友的身份陪著工傷者去找老板談賠償。他們去了一個五金廠,廠長火氣很大,根本不講理。他倆心平氣和,想給對方傳遞一種友善的感覺。對方不買賬,最終還是走了打官司的途徑。 兩人開始考慮怎麼讓企業更了解民工群體,讓老板知道民工維權並非惡意。他倆秉承的溝通點是:工傷無論對工廠和個人都是一種損失,所以工廠也應注意安全生產,減少事故發生。 結果還是屢遭閉門羹。他們並未放棄,又做了很多設想,包括給老板寫信,像業務員那樣去游說,包括以員工身份進工廠。每一種設想祝強和雲祖都做了很多嘗試,卻發現,這種溝通的地位根本不平等,完全無法建立一種良好的談話機制。老板總是不耐煩地打發他們,『這關你什麼事,工廠的事我自己能解決,不用你操心。』 他們總想找到問題的根源,但越接近事實真相,就越發現其中錯綜復雜。他們想從一個問題著手,卻發現這不只是單一方面引起的,還與其他領域緊密相聯。 他們被這種衝動支配了兩年,直到2006年,幾件事情徹底改變了他們。 那一年,雲祖認識了一個姑娘,姑娘比他有文化,但手有點問題,在一家工廠做到管理層。一次,這個姑娘的壞手,被工廠經理看到,隨即被無端辭退。這個姑娘後來成了雲祖的妻子。雲祖覺得這個社會對不健全的人,還是缺乏起碼的尊重。 在那一年,和他們一起打官司的一個『失手者』,一次性拿到30萬。這件事在『失手者』當中很轟動,大家仿佛看到了一個更高的標准,打官司的人更有信心了。 半年後,這個曾經風光的工友就把錢折騰完,在家裡抓泥鰍賣。雲祖覺得所謂的中間道路還得靠『失手者』自己。 祝強和雲祖的服務部不摻和官司,沒有正常的資金來源,所有的費用都來自於基金會的捐助。2004年中山大學給了他們一筆錢,但到了2007年,因為沒有更好的項目方案,『志強服務部』沒有申請到任何項目。 這就意味著,他們這一年沒有經濟來源。 這時,祝強和雲祖懵了。他們纔明白,勞工問題太大,僅工傷這塊就很難解決。在眾多支持者共同為他們把脈,以及他們反思之後,2008年開始,『志強服務部』把定位改回龍崗工傷民工群體,重點在工傷康復和支持上,實現從他助到互助再到自助。 轉了一圈,兩個工傷者還是回到這個與自己密切又痛楚的領域。 『志強』的新一天 深圳到底有多少民工?1000萬是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的保守估計。這些人大多聚集在深圳關外的龍崗區和寶安區。據有關部門統計,71.8%以上的工廠都發生過工傷。工傷普發還促進了手外科和手外科醫院的『繁榮』。大小工廠的叢林裡,四處可見手外科醫院。 『志強』位於深圳龍崗區,距離區政府幾步之遙。政府那邊是宏偉的區政府廣場,『志強』這邊更像是混亂的城鄉結合部。 自從『志強』將定位確定在工傷救助這一塊,兩個『失手者』就計劃建一個『工傷互助網絡』,促進擁有共同遭遇的工友交流,讓他們恢復自信,分享再就業信息,以及找到伴侶。如今這個互助網絡有兩三百人,多是靠朋友間傳播,但農民工流動性大,人員並不固定。 與每一個工傷者建立聯系,需從探訪開始。這些年雲祖和祝強跑遍珠三角的各家醫院,看望斷肢工人。他們發現60%到70%的工傷者,因為工廠拒交有關費用,吃飯和醫療都成問題。 當他們終於拿到賠償,也只是另外一個問題的開始。 突然拿到一大筆錢的民工,往往不知道該如何使用。回到老家,他們被稱為『廢人』,農村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錢,沒幾年就折騰光。隨之他們成了『老大難』:找不到老婆,乾不了重活,只能賴活著。留在城市的工傷者,如果受傷還算輕,可以勉強留在廠裡,但變得逆來順受。那些喪失勞動能力的工傷者,雖然有極少數福利工廠可以接納他們,但也要挑腿部殘疾、雙手完好的人。更多工傷者,成為城市裡最邊緣的拾荒者。 3月14日,祝強去廣州 辦事,雲祖照例在龍崗做探訪。 出發前,雲祖把襯衣袖子放下,遮住斷臂。在一輛沒有空位的小巴上,雲祖的殘手無法抓住扶杆,靠著座位保持平衡。就這麼,晃了一路。 探訪的第一個對象,是一個剛出院的工友家庭。受傷者是19歲的羅磊,他被機器壓斷了右臂,工傷三級,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事情發生後,腿有殘疾的爸爸從老家河南信陽連夜趕來,媽媽也辭掉蘇州的工作。全家聚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 出事已經9個月,羅磊天天夜裡打游戲,白天睡覺,不與父母說一句話。 雲祖一來就幫他們看賠償的手續,僅餘的兩指艱難地用手機計算著,然後和羅磊的父母細細討論是一次性領還是按月領。 羅磊戴著假肢坐在一邊,眼神呆滯不發一言。 孩子他媽突然哭起來,念叨著丈夫殘疾,家裡還有癱瘓在床的公婆,他們只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卻不想兒子又出事了。說著說著,爸爸也掩面而泣。雲祖想用自己的經歷去勸他們,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 雲祖匆匆逃出來,來到龍崗區人民醫院手外科醫院。這裡有三層病房,每層40個床位,每個病房有五六個病人,幾乎住滿了失手者,這還不包括走道的加床。 雲祖每周都來這裡,卻很少遇到同樣的面孔,失手者來得快,走得也快。他不得不每次都像搞傳銷一樣,挨著病房重新介紹自己。每個病人都有一只手裹著重重的紗布,年紀大部分都在18至20歲之間。 18歲的李君力來自湖南邵陽 ,昨晚剛做手術,正躺在床上做光療。雲祖試著與他聊起來,他仿佛看到了8年前的自己。『村裡的同學都出來,我高中上了一個月也待不下去了。』李君力沒有父親,在深圳他很快就學會了在模具廠開機器。 如今的工廠和雲祖10年前基本一樣,還是簡單的重復,然後重復到自己麻木的一刻,一聲巨響⋯⋯李君力失去了四根指頭。 小伙子還挺天真,和雲祖相比他覺得自己至少是幸運的。雲祖心裡清楚眼前這個孩子的傷,已經達到喪失勞動能力的程度。只是後者現在還不明白,或許等到一天他真正發現那只手連根煙都拿不住的時候,他纔會體會到失手者的崩潰。而這一切,雲祖說不出口。 周圍每一個床榻上的工傷者,都跟當年的他一樣,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和應對一無所知。外面的人也許早已習慣一個手裹紗布的民工在身邊經過,這座城市從來就不缺少犧牲和傷痛。 雲祖試著跟病房裡的每一個失手者交朋友,他下意識地向每一個人伸出援手,而很多時候他伸出來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袖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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