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葉公超自小就學畫蘭,稍長畫竹。十多歲時,曾在北京從湯滌學畫。他寫蘭頗得趙子固筆法,趙是宋末元初表現出最強烈的對異族不屈服氣節的畫家。對中國文人寫竹的歷史他更是了如指掌,他對文與可、梅道人、夏太常、文征明等都很有研究,認為宋元以來文人畫竹實為抒發胸中靈氣。他說凡是受外人壓迫而個人心情不願服從壓迫,就特別喜歡畫竹,所以竹子可以說是反抗壓迫的象征。
蘭、竹相隨了葉公超一生,他在教授生涯中也時有落筆。
葉公超筆下的空谷幽蘭、淋漓墨竹澆的更是胸中之塊壘。從松江路到『龍山拓園』,再到『水晶大廈』,他先後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友多聞齋』、『寒之友齋』、『影婆娑齋』等,讓人不禁遙想起當年水木清華的『竹影婆娑室』。
『怒而寫竹,喜而繪蘭』,他寫竹的時候遠多於繪蘭的時候,借以排遣心頭的痛苦與憤懣。他自己說得很清楚:
書畫不會得罪人,又無損於己,是最好的養性方法。當一個人拿畫筆的時候,世俗雜事都在九霄雲外,寵辱皆忘,更不知凡間有痛苦和煩惱。
1962年,他和高逸鴻、黃君璧、陳子和、姚夢谷等畫家組織『壬寅畫會』,共同切磋,時相雅集。
1966年,1977年,葉公超的書畫作品先後兩度在香港展出,一時轟動香江。可惜兩度他都未能躬逢其盛。香港畫界曾予以很高評價,黎心齋說:『寫竹至難,公超之蘭竹得梅道人、顧定之、夏昶風規。下筆時又果胸有成竹,故竹葉蘭香,清氣迫人眉宇。至其書法沈厚中有靜致,結體嚴謹中而靈活。』劉秉衡說:『葉氏所寫墨竹,挺秀出塵,有飄然灑落之致。』黎晉偉言:『公超之書畫,有纔人之筆,書卷之氣躍然紙上,其所寫書畫多寄意之作,重精神而不重形態,所謂「胸中有丘壑,紙上無俗塵」者是也。』王世昭說他的書法上溯王羲之,中及魯公,下至米顛、東坡。
他自幼臨摹褚遂良的字帖和魏碑,寫得一手好書法。在南京,他曾勉勵陸鏗,『要繼續好好寫,中國人特有的修養,也是門面之一。』
他筆下的蘭竹也是以書入畫,將褚的筆法帶入了畫裡。當別人向他討畫時,他常會說:『我的字也不錯呀。』寫好字,他自我欣賞:『還不錯吧,至少寫得很直,沒有歪。』
有人說他的書畫清新而不落俗套,有著濃郁的書卷氣,這一切和他瀟灑脫俗的生活態度有關,『他那自然自在、忘懷得失,不論在朝在野,無時無地,莫不如是,大有超然物外的逸趣』,屬於『典型的書生本色』。他從來不是政客,而是大時代中的一個知識分子,生當轉型、易代之際,在中西文化之間,進而出入國門,以他一流的『王者英語』與世界各國政要觥籌交錯,意氣風發。退而在野,則以傳統的中國書畫自娛,儼然是長衫飄飄的文人。
1966年,他應邀主編《二十世紀人文科學》的《藝術篇》,親自撰寫了《結語》和《六十年來之中國繪畫》,對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環境、藝術批評的重要與獨立等提出了獨到的看法。他說,藝術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可惜現在的社會不能培養藝術家,甚至提供有抱負的藝術家適當的工作環境。他認為,古人在書畫方面為什麼成就卓越,能千古流傳,主要原因是當時大半的藝術家有皇帝或貴族供養生活,能一心一意為藝術而藝術,問題是沒有獨立性。社會進入工業化之後,如果能把部分資金用來支持藝術,使藝術本身不用去敷衍官方或有錢人,那樣藝術纔能獨立。他說,『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是獨立而嚴格的藝術批評。』認為過去老套的藝術批評全是捧人的。有的批評,非但不能幫助藝術家,反而壓制他們的創作力,這是不管用的。
他晚年時,書房中掛的是他指定何懷碩畫的:『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何懷碩深情地回憶:
尤其令人感動的公超老師把晚輩如我當朋友看待,使你在光風霽月中與天光雲影共徘徊,慢慢忘卻了由敬謹而生的拘束。老師是卿相猶是布衣,是飽經滄桑的老人猶是赤子。與他相識相知的人,永遠感受到他那元氣淋漓的生命熱力,使你化卑怯為勇氣,從悲觀迷惘中而生積極進取之心。而且,他使人自然領略到平等自由的人格尊嚴,因為,在他心目中,王侯與寒士無所軒輊。
四
葉公超年輕時就喜歡打獵,到老仍盼望到非洲叢林中施展身手。在南京,在杭州,在美國、西班牙、蘇格蘭等地狩獵,曾有不少斬獲。到臺灣後,他也獵到過野豬、野鴨。1968年舊部陸閏成到臺灣看望葉公超,回想起1954年,他和美國『大使』藍欽等結伴到花蓮、宜蘭圍獵山豬,在關渡淡水河打水鴨,在第幾兵工廠射擊場作長槍手、中美友誼賽的豪情逸興,感慨不已。他與白崇禧、孫立人等都是獵友。他雖然喜歡狩獵,卻志
不在『得』,見到乖巧的野鴨涉水而過,他往往狠不下心扣扳機。
他閑而狩獵,卻講獵品。60年代時他說:『對打獵的人說,獵品是頂重要的,比如行獵時,不可以射殺雌的、幼的。就像孟子所說的「數罟不入池」,意思是說,在充滿殺機中,也須存一份忠厚的好生念頭。』
他感而賦詩,他的詩寄托遙深,所謂『詩言志』也,其中以題竹的居多。『未出土時先有節,到凌雲處總無心』、『飽經風霜節愈堅』等都可看做是他自道生平。『蒲風吹繞紫葡藤,飄落紅塵歲幾更,不辱人間煙火物,俗緣容易佐長生。』這是他題『紫茄圖』。『廣寒宮裡覓仙蹤,不染胭脂見玉容,微步凌波聞鼓瑟,一番萍水一相逢。』是他題水仙。
『但得托根清淨土,天寒勿寫最高枝。』『靈齋夜坐寒之友,隱隱西風動至情。』『枝枝葉葉見幽情,辜負春光碧玉生,卷起湘簾吹夢境,夜來風雨變秋聲。』『江風翠竹湘妃瑟,谷月幽蘭楚客詩。』『無限清懷紙上生,竹竿抱節石藏貞,故家喬木今何在,夢裡縱橫見落英。』這些都是他的題竹詩。
他所畫的雪竹尤其『不勝故國山河之感』,他題雪竹也每多好詩,如『研碎冰花圖雪竹,世情淡薄此心寒』;『歷劫不撓君子節,畫中自有歲寒姿』等。
1962年秋天,他游野柳歸途,想起十年前簽訂《對日和約》時,同事郭則生曾步當年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詩原韻,寄詩一首給他。前塵如夢,往事如煙,他感慨萬千,忽有所感,即以原韻寫下了這首詩:
黃帽西風白馬鞍,登臨卻笑步為難。
歸林倦鳥知安穩,照眼斜陽未覺殘。
欲借丹霞彌往轍,不因險亂心壇。
青山翠竹凌霄節,樂與游人夾道看。
日本人想以高價買一幅他手書的這首詩真跡,他堅決拒絕了。
1969年7月21日,人類登月成功,舉世慶祝,他卻認為科學破壞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詩情,作七絕一首表示異議:
登月人歸佳話多,何曾月裡見嫦娥。
舉頭望月明如舊,對月無言且放歌。
『故國烽煙隔海看』,故國山河也常在他的夢裡,阮毅成回憶杭州舊事的《三句不離本『杭』》出版後,送他一本,他連夜讀完,並賦詩一首:
毅成兄以其所著寄贈,一夕讀盡,益增異地悵望鄉邦之思。
一篇說盡臨安事,山外青山樓外樓。
展卷淒然懷故跡,年年望斷是神州。
他早年在美國、英國親聆現代詩人佛洛斯特、艾略特等的教誨,早在愛默斯就出版過英文詩集,在詩歌方面有著非凡的造詣,可是回國之後,他幾乎不再寫詩。晚年他寫的都是舊詩。但在中國新詩史上,他卻佔有重要的地位,不是以詩,而是以他的詩論。
1973年11月11日到17日,『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在臺灣舉行,主題是『弘揚詩教,促進大同。』大會專門安排了4次全體會議,每次討論一個題目,其中11月13日下午由葉公超主講『詩與畫』。他說這個題目不如叫『詩在畫中的地位』更為恰當。中國詩和西方詩起源的時間差不多,雖然中國沒有像《荷馬史詩》那樣的長篇史詩,但《詩經》的文學價值和地位也是相當高的。他說山水畫是中國畫的骨乾。大約11世紀,大部分的中國畫中都有詩味表達的特點,一幅畫可能表達的是一個風景,也可能是一首詩。在畫上題詩成為必要的一步。這是詩與畫的第一層關系。畫家可能把前人的一首詩配在自己的畫中,用來襯托自己的觀念或意境,這是第二層。古人講究詩、書、畫三絕,任何好的畫幾乎都是如此。他感慨現代的畫家有很多不是詩人了。
1974年6月23日『詩人節』前夕,『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舉行頒獎典禮,主持人餘光中請葉公超為頒獎人。多年以後,當時去接他的青年詩人洛夫還記得,那一天細雨霏霏,通往天母的途中一片泥濘,山回路轉,山腰上,一片青翠之中,『龍山拓園』在望。葉公超出來開鐵柵門時,身後跟著兩條如狼似虎的大丹狗,他的住處院子很大,花木茂盛,卻疏於整理,階前落葉遍地,有些荒涼意味。
那天葉公超在致辭中,從白話詩談到現代詩,從徐志摩談到艾略特,中外詩壇掌故,如數家珍。他的音調緩慢而蒼勁,娓娓道來別具韻味。他說:『詩人之所以寫詩,是因為內心有一種衝動的情感要表現,這種情感,一種是個人的,一種是社會的,有感之後纔有所發。』他堅持『詩的語言必須有節奏性』,他認為『詩的語言不是直截了當的,詩的語言包括視覺的意義,感覺的意義和聽覺的意義。』
他沒有准備講稿,沒有什麼客套話,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不帶一個英語單詞,頗像老友西窗剪燭,煮酒敘舊,引人入勝。洛夫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問起詩壇現狀、喜不喜歡徐志摩,讀些什麼書、有沒有出版詩集等。
第二天,洛夫寄了一本詩集、一本評論集給他。半個月後他回信:
洛夫吾兄:
天母郵遞較慢,你的詩集《無岸之河》和評論集《詩人之鏡》昨天纔收到,多謝你。《創世紀》還未到。
前幾天你雨中陪我回家,又告訴了我許多關於新詩的近況,都是我不知道的,好像上了一課,更多謝你。
祝你好。
弟葉公超7月9日
五
1961年年底,葉公超請剛從日本來的新聞界老友樂恕人敘舊吃飯,提出了有趣的三條件:一、不上館子,在家裡便飯;二、沒有大魚大肉,只有家常小菜;三、午後二時起,要睡午覺,恕不奉陪。那時,他住在一間獨立門戶的舊房子裡,客廳、餐廳、臥室全在二樓,有男女僕人各一。樂恕人請他談談人生進入中老年後,對於處世養生的道理。他邊吃邊談:
現在這種局面下,人到中年以後,是非恩怨特別多,談到處世養生,我覺得有幾項事值得注意。
第一,最基本的,要對自己的生理情況充分了解,不妨把生理衛生這類書籍,重溫一遍。明白了身體各部的機能,你纔會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哪些事該做,哪些不該做。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不可以去。這是最基本的,沒有健康,一切免談。
第二,要有聽而不輕信的辨別力,這就是避免甚至除掉是非恩怨的關鍵。
第三,一個人要有兩類好朋友,一類是可以談肺腑之言的,一類是可以對生活有實際幫助的。自然,二者兼而有之,那最好不過,可是又非常不容易。
第四,有一個宗教信仰,對人生比較有益。他說自己現在是不進教堂的老基督教徒,十幾歲就教於聖經班,可是到現在對任何正派的宗教都不反對。信仰宗教有兩個好的影響,一是給人一點悔過、安慰和寄托。再則是勸勉人們為善,做好事。
70歲生日時,他說人老之後有『三怕』:一怕病;二怕不能吸收新思想;三怕失去青年朋友。針對『三怕』,他許下『三願』:一、要保持自己身體的健康;二、要不停地吸收新思想、新觀念,使自己的知識日久常新,不致跟時代脫節,並不致被目為落伍;三、要結交新朋友,尤其要結交年輕朋友,使自己生活在青年中,永遠保持青春活力和情趣,並進而使自己心理更新。
為此,他每天都要鍛煉身體,從事適合老年人的運動。每天都要瀏覽中外新書,以增長見聞。對青年朋友,他更是熱愛有加。雖然他不願回想過去的輝煌,但他偶爾也會和他們興衝衝地談起當年的政治外交,以及對時事的看法。青年作家阮文達在《春秋雜志》寫『阮氏春秋』,他很喜歡,主動送作者一幅字、一幅畫。幾年後,阮的《隨緣隨筆》出版,寄贈他一冊,他馬上回了信。可是他晚年記憶力大減,過了七八個月,他以為還沒有復信,所以又寫了一封信:
文達先生:你去年五月送我的《隨緣隨筆》,我於收到後,因一時忙於搬家,最近又在枕邊發現,纔想起還沒有多謝你,盼你原諒。你也許不知道,我也是經常以你的專欄為調劑生活的讀者之一,而感覺愉快者。多謝你的書,以後還希望不會忘記再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