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水木清華時代的老朋友費正清稱他是『一位有纔華的英國文學教授,他成為主要的戰後外交家』,還說他是林徽音(英文名菲莉斯)的表兄,則沒有其他旁證。1968年臺灣有人攻擊說胡適、王世傑、葉公超等勾結費正清,導致國民黨失去大陸。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1964年費正清訪問臺灣時,『蔣介石個人仍具有左右一切、窒息一切的作用。我們在北京時期的老朋友葉公超曾經當過清華大學英國文學教授,他完全憑自己的纔能躋身於「中華民國外交部」,當了10年的「外交部長」,接著又任駐華盛頓的「大使」。但現在,由於他不願順著老頭子的意思搞「外交」,結果他被羈留在臺北任內閣中的不管部部長。他是一個致力於中國復興的人,對新舊文化都很珍視。……葉公超是一位有名的書法家,對中國畫很在行。同時,他還在厄伯納、貝茨、阿姆赫斯特和劍橋等大學和學院接受過西方教育。他曾經歷過德國對倫敦的空襲和目睹過新加坡的陷落,他認識世界各地許多國家領導人。這一次,他帶著我們乘火車到臺中去參觀存放在那裡的故宮的藝術珍藏。當時拉裡·西克曼正在那兒對這些東西拍照。我們住在臺灣第一銀行的招待所裡,碰到了許多企業家,葉公超認為他們將來會給臺灣帶來一些希望。在訪臺期間能和這樣一位難得的朋友在一起,真是一件幸事。』
1977年,費正清再度造訪臺灣時,蔣介石已不在人世。『在臺北最使我們感到高興的是再次會見前任外交部長葉公超,他依舊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仍然牢牢地坐在政務委員的位置上,他喜歡孤獨,然而卻奉命去處理預算問題。他外出時,秘密警察跟蹤他;當他住院時,蔣經國卻蒞臨探望——一種對最高級天纔的奇怪的愚弄。葉公超對一個現代歌舞團甚感興趣,他陪同我們前往有2000人觀看演出的中山紀念堂。這次演出是一次很好的嘗試,觀眾在情緒上似乎完全是西方國際式的。文學和藝術正在臺北蓬勃發展。這是我們這個偉大世界的一部分。』
七
在落寞的晚年,除了以書畫自娛娛人,葉公超曾編英文教科書、國語辭典等造福後人。記者趙世洵有一次夜宿花蓮公路招待所,在房間的抽屜裡發現一疊英文稿件校樣,上面有許多改正的地方,仔細一看是一本大一學生的英文課本。向招待所的人打聽,知道這間房在此之前葉公超住過。趙把校樣帶還給葉公超,他十分感謝:『年紀大,身體差,記憶力也減退了,所以纔把這份校稿給忘了。』
1977年12月21日,他在《中國時報》發表《對中文教學的幾點意見》,提出了許多精闢的見解。
他甚至熱衷於針灸,早年他在北京摔了一跤,傷了右腿,用針灸治愈,對此他記憶猶新。老友聚會時,他們常會談及針灸。1973年10月,他70歲生日時,老朋友為他祝壽,他把收到的賀儀120萬元全部捐給了『中華針灸科學研究基金會』。當媒體報道他的生日時,他有幾分不悅:『我這回生日,過得太招搖了。各報都登了一大篇,這樣不好,人家會覺得肉麻。』
他晚年各種文化、學術活動也很多。1980年8月,『第一屆國際漢學會議』在臺舉行,他已77歲高齡,還擔任了文學組主席團的主席之一。1976年12月,他應邀擔任張靜二的比較文學博士論文答辯會口試主席。指導教授之一張捷按習慣提前一小時出門,到了會場,發現比自己年長一倍的葉公超早到了,原來他怕天母路遠,上班時間車輛太多,總是讓司機早早出門。張捷感慨:『葉先生是受過西洋教育的人物,守時一定也必是他的人生常則之一。』
1950年進國民黨政府『行政院』擔任速記的涂翔宇記得,每次院會,葉公超總是第一個到,喜歡在記錄席上小坐吸煙,和議事人員聊天,談笑風生,有時會大談莎士比亞。
他凡事認真,一絲不苟,一次應一個文化機構邀請作關於中西文化交流的學術演講,整整忙碌了兩個星期。等到演講時,預定的兩小時將到,他興致正高,人們以為一定完不了,沒想到一到時間,他即戛然而止。他手持資料卡說:『我今天所講的,還不及我准備的四分之一。』場中掌聲雷動。
八
『自織,自耕,自在心,江乾千種柳成蔭。興來一棹悠悠去,酒熟深杯細細酌。』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幅水墨畫題詩,也是他晚年的人生境界。一切都將成為過去。
1981年最後一個中秋夜,他還興致勃勃地揮毫書寫蘇東坡的《赤壁賦》。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葉公超在醫院的走廊上散步,有時愁眉苦臉,有時會笑逐顏開,直到大限將至,遇到舊朋友就忍不住要哭,都顯示了他的本性,率真之處,絲毫也不作偽。貴為『總統府資政』,雖然晚年病中,蔣經國曾親自去看他,但他心境之淒涼,胸中之不平和抑郁並沒有一絲減少。蔡孟堅到醫院看他,發現他頭發全白,老態、病態畢露,蔡安慰他:『我只小你一歲,只要將煩悶變快樂,自能長命百歲,諒必稍加治療,即可出院。』他竟憤怒地回答:『你少說俗套話安慰我,你應該知道「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的古話,我的心早死了。醫生診斷我是心髒病,固然不錯,但是有許多政治野心家,先將心髒病秘密掩飾為正常,僅僅說出一些附屬病癥,有的竟宣布其身體一切正常。今我一生無野心,須知我的心髒病,是被動而來的,哀莫大於心死。』『我真死得很慘』。
1981年11月17日,當收到宋美齡從美國差人送來的純毛黃褐色背心和一些消化餅乾後,他整日沈默不語。3天後(1981年11月20日),他走完了人生的全程,享年78歲。臨終之際,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程滄波的挽聯說:
學術擅中西,零落山邱同一哭。
達官兼名士,蒼涼身世又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