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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7,沒有臉部照片,沒有遺物照片,只有中間一張遺體照片,根本辨不清面容。只是這一次知道性別,照片上注明了『女』。
一股涼意從脊柱爬到後腦勺,然後頭皮發麻。我強迫自己一張一張地看,發誓要在這牆上找到哪怕是一樁有著具體身份的死亡。
23-2,遺物照片上是一張就餐記錄卡。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口吸氣,然後湊近去仔細地看。彭州磁峰中學住校生,有名字,有頭像。同學,祝福你的最後一餐。
19-001,老先生,請你安息。臉部照片,是完全被砸毀的頭部,幸好遺物照片上是一張完整的身份證,出生時間1948年12月20日,地址是都江堰市龍潭灣。
『幸存者』的說法,不是我的杜撰。在成都,多次聽到有人訴說自己的幸存者意識。成都教育學院的一位老師,地震後避難到了鄉下表姐家。電視一直開著,她逐漸了解到這場災難的慘烈,意識到自己是跟地震擦肩而過,於是心裡湧起對那些遇難和遭災的人們某種復雜的感情:似乎有他們替自己『挨』了『頂』了這次災難的感激和負疚。
然而我們所有人不得不面對和承受這許多無名的死亡。此前有媒體報道,據四川省公安廳有關人士推測,地震造成的無名遺體數量已接近萬具,且呈增加態勢,最終數據要等統計全部結束纔能知曉。
我面前這兩面牆上的照片,有三四百組。僅僅這些,已能把人壓得喘不上氣來。那麼,近萬,是怎樣一個群體?該如何悼念他們,僅僅是生命凋零的一組群像嗎?
工作人員叫了另一個名字。另一群人起身。我沒有聽到哭聲,但那種壓抑的氛圍,連身上的皮膚都能感覺到。又一個具體的死亡被火化了。我知道,對這位逝者的悼念,同樣會是一件多麼具體的事情。
業務大廳外面,穿過一片廣場,是悼念廳。目光從照片牆上稍稍移開一點兒,便能隔著玻璃牆看到。至親、家人和朋友,會在那裡悼念逝者。這樣的哀傷,不會傳播得太廣,卻刻骨而真切。
災難過後,有兩種哀傷,也有兩種悼念。一種個體化的、具象的,一種群體化的、抽象的。3天的全國哀悼日裡,地震遇難者得到全體國民的悼念。這是一件讓人動容的事情。然而所有無名遇難者,卻得不到來自親人的那種具體的悼念。他們的遺容遺體,無法被親人凝視。他們的骨灰,也很可能無從被親人認領。在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經驗裡,這甚至是並不亞於死亡本身的一種厄運。
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汶川縣水磨鎮那位名叫程林祥的父親,纔一定要扒開廢墟找到兒子程磊的遺體,不顧路途遙遠艱險,要把遺體背回去,『讓他在家裡最後過一夜』。(見本刊5月28日報道《回家》)
而照片上這些人,能回家嗎?所有那些無名的死亡,能安息嗎?至少,我們看到了讓人欣慰的努力:為遺體保留照片是第一步,目前正在根據提取的檢材進行DNA檢驗,接下來會建立身份識別的DNA數據庫,供後期尋親家屬比對。
因為技術上的難度和工作量過於巨大,實際上,我們已被告知,即便是最有希望的DNA比對,也不可能讓所有的無名遇難者找到歸屬,甚至,成功的比例也許都不會太高。
無法預知,那位8-014——請允許我只能這麼稱呼她——何時會被親人領回家。也許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許永遠得不到認領,甚至也許她的親人都已在這場災難中遇難。
殯儀館總會有死亡的氣息。但在這個下午,在這個今年3月纔啟用、號稱西南地區最大的殯儀館裡,向我襲來的死亡,還疊加著失落了姓名找不到回家路的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