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副主任、戰略研究所所長、解放軍少將金一南

　　原以為是幾百年前纔存在，或者美國大片存在一個行當，突然在近年來借屍還魂，索馬裡海盜成為世界各大媒體關注的焦點，從今年8月48小時內連劫四船，到9月劫持裝載33輛主戰坦克的烏克蘭軍火船，再到不久前劫持沙特油輪『天狼星號』，索馬裡這個被稱為『非洲之角』的地方，成為海盜的天堂。索馬裡海盜問題形成的深層次原因是什麼？中國是否應該出動海軍保護航運安全，軍事手段解決索馬裡海盜問題的實際效果會如何？中國出兵存在哪些制約？國防大學戰略教研部副主任、戰略研究所所長金一南少將接受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孫利的專訪。

　　金一南少將認為，索馬裡海盜的行為是典型的恐怖主義，打擊海盜，須治本與治標相結合；中國海軍應出動，打擊索馬裡海盜；在出兵的問題上，不能算小經濟帳，要算中國國家形象的政治帳；中國海軍出動，人民海軍獲得的不僅僅是打擊海盜經驗，而是執行遠洋准作戰任務能力；中國海軍出動，有助於恢復世界航運信心。

　　一南觀點：海盜行為是典型的恐怖主義

　　記者：近段時間，索馬裡海盜活動猖獗，給世界各國遠洋運輸安全帶來嚴峻挑戰，11月14日，中國天津遠洋漁業公司的漁船『天裕8號』在肯尼亞海域被索馬裡海盜劫持，包括17名中國船員在內的25人被扣為人質，11月15日，索馬裡海盜輕松劫持了世界上最大的油輪--沙特『天狼星號』，11月18日，中國香港貨輪在亞丁灣，被索馬裡海盜劫持。據不完全統計，2008年，索馬裡海盜已經劫持了世界各國的船只有97艘，至今仍然扣留30艘以上。索拉馬海盜曾多次聲稱，他們的行為和恐怖主義不同，沒有政治目的，只是為了錢。你如何認定索馬裡海盜的性質？

　　金一南：世界輿論對近來亞丁灣附近海域發生的劫持事件給予高度關注。毫無疑問，索馬裡海盜劫持事件屬於恐怖主義行徑。因為它和恐怖主義行為一樣，都是不針對特定目標，針對無辜平民進行綁架劫持人質的行為，通過危害人質的生命安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正如你剛剛講，索馬裡海盜與國際流行的恐怖主義活動有很大不同，就是它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不要求推翻過什麼，建立什麼？就是單純地為了錢。但為什麼它和力圖和恐怖主義劃清界線？因為他們看到國際反恐的大趨勢，世界各國在反恐問題上表現出的高度一致性。索馬裡海盜為了減少自己的損害，力圖表現出與國際恐怖分子的區別。但是，我們看到，無論是索馬裡海盜，還是恐怖份子，他們行為的最終效果是一樣的。索馬裡海盜采取的同樣是恐怖主義手段，這種行為還是歸於恐怖主義。

　　一南觀點：打擊海盜，須治本與治標相結合

　　記者：索馬裡海盜問題產生的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

　　金一南：戰亂、混亂，索馬裡國家制度的崩潰是造成海盜問題的根源。索馬裡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還能活著。當社會出現無序的情況，某些人采取鋌而走險的舉動，可能是一種必然。

　　然而，混亂不能為行動提供合理性。有觀點認為，對於索馬裡海盜問題不能不治標不治本，光派軍艦護航，打掉它，把這幫人殲滅不行，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如果坐在辦公室，從理論上設計是對的，是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但是也應看到，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何其艱難，何其長久。在根源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我們可以視海盜泛濫嗎？海盜就有它存在理由嗎？

　　我認為，一方面要治本，包括國際援助是必要的，幫助索馬裡恢復國內秩序；另一方面也要治標，必須要制止這種行為，要讓這種行為付出他們不能忍受代價。我們必須維護現有國際法和國際秩序的尊嚴。雖然，現有國際秩序有它不合理的地方，過多地照顧富國的力量。但是，這是現實的世界，不合理可以改造。發展中國家尤其應該團結起來，通過正常途徑和手段改變不合理的國際秩序。

　　記者：我們關注到，沙特這艘巨大的油輪『天狼星號』劫持事件是發生在距離東非肯尼亞港口的蒙巴沙東南，450海裡的遠海，這也創造了索馬裡海盜長途奔襲的新記錄，可見海盜遠洋作戰能力也在不斷提高，這是否給我們反海盜提出了新的挑戰？

　　金一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們看到，中國被劫的『天裕8號』，包括沙特巨型油輪32萬噸的『天狼星』被劫，都發生在肯尼亞附近海域。前一段亞丁灣是最危險的，很多國家海員都回憶，通過亞丁灣時頭發根都豎著，非常害怕。現在各國力量都集中在亞丁灣，海盜卻轉移了。一方面證明海盜機動能力和活動范圍擴大，另一方面也是索馬裡海盜不得已之舉，是被迫的，他們最熟練的還是亞丁灣海域。如果把海盜比喻為一群鯊魚，可以看到，亞丁灣魚群流量很大，可攻擊的目標很多，每年都是一萬多艘次船只經過，所以得手機會很大。

　　一南觀點：中國海軍應出動，打擊索馬裡海盜

　　記者：北約、俄羅斯、歐盟、印度、日本等將采取行動，派出軍艦保護過往商船。在我們國內，也有一些專家學者，包括廣大聽眾和網民也在熱議一個話題，中國是否應該派出海軍艦艇保護我們國家航運安全。尤其是大家都看到，中國漁船和貨船也頻頻遭劫，你是贊成還是反對？你的理由是什麼呢？

　　金一南：中國作為世界上很大的一個經濟體，世界各地發生的安全問題，我們很難說和我們沒關系。僅僅在近期，就有41名中國人被劫為人質，不排除在未來，中國商船還將遇到什麼危險，還將發生什麼事。這些事件，對中國國家利益影響還是很大的。

　　海盜行為不僅擾亂了我們航行安全，對我們國家發展利益實現造成了阻礙，這就是明顯對我們國家利益造成侵害。我認為中國海軍應派出軍艦，到亞丁灣執行反海盜的任務。從國際法角度，我們的做法是完全合理的，另外，從維護我們國家利益需求來說，也有這樣的需求的。如果有一天，中國海軍出動艦艇，對付海盜，大家不要吃驚。

　　有些學者講，是不是會產生『中國威脅論』。我認為，不要杯弓蛇影，別人沒有這樣說，我們不能自己上綱上線。出動軍艦就是普普通通的行動，而且，我們不僅保障中國的船只安全，同時保障他國船只通過。因為我們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這是一個大國應當履行的國際義務。

　　截止目前，北約、俄羅斯、印度軍艦在亞丁灣的巡航，實際上他們都承擔保衛多國船只的任務，絕不是說俄羅斯軍艦只保衛俄羅斯的商船，印度軍艦只保護印度商船。我相信，如果中國海軍出動，表現一定非常出色。

　　記者：關於是否派出中國海軍保護遠洋商船的問題，我這裡有很多網友和聽眾的觀點，有的支持，有的反對。我也總結了一下，認為反對出兵的有這樣一些理由：一是認為我海軍海外補給存在問題，認為我國海軍缺乏在各大洋補給的基地，限制了海軍行動的范圍和時間；二是認為我們海軍缺乏主力的艦艇，對能否完成任務表示懷疑；還有觀點對打擊海盜與護航效能費用比的問題存疑，認為遠洋打擊海盜和護航是一個花費極大的事情，可能得不償失，您如何評價這些反對派出海軍的觀點？

　　金一南：進行這樣的討論很有意思的。我們先說反對出兵的這些觀點，第一個認為我們海外補給存在問題。我們在海外沒有軍事基地，的確給我們海軍活動帶來很大不便，但是，這還不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歷次遠航包括中美聯合軍事演習、環球航行也好，都沒有軍事基地。這種航行中，我們的補給艦完全能夠完成海面補給。同時，我們補給艦反海盜能力也非常強，各種近程射擊的火力，機關炮火力非常強。所以，海外補給問題不能成為一個不去的理由。

　　同時，我們看到，印度派出了軍艦，日本也打算派出軍艦，它在附近有軍事基地嗎？沒有。當然他們能夠在附近港口取得補給，這就涉及到另外一個問題，不一定非有海軍基地你纔能出動。打擊海盜是國際法允許的行為，可以通過某些協議，與其他國家達成水、電、油、物資補充的協議。不一定非要等到海外基地建起了再行動，我們不會有那一天，因為我們政府已經承諾了，不建立海外軍事基地。但這並不影響我們派出海軍，各國軍艦去亞丁灣，並不是在那裡不走了，還是要輪換，值班。

　　一南觀點：不能算中國海軍出動的小經濟帳，要算中國國家形象的政治帳

　　一南觀點：軍艦出動，人民海軍獲得的不僅僅是打擊海盜經驗，而是執行遠洋准作戰任務能力

　　一南觀點：中國海軍出動，有助於恢復世界航運信心

　　金一南：此外，剛纔你說到有觀點說起反海盜的效費比問題，值不值？我們要算一個什麼樣帳？我們中國人在海外被劫持，船只被扣，如果我們不采取有效行動，海外將怎麼看我們，中國人將怎麼看我們政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有沒有決心、有沒有能力、有沒有意志拿出自己的力量，維護自己的利益，這就是一個最大的值。

　　有人可能認為，被劫持的船大約在500萬美元，海盜要求贖金20-30萬美元，給了他，船只就弄回來。如果海軍編隊要去，來回一趟一算得花1000萬美元，就感覺不值了。我認為，這個帳算小了。

　　如果我們中國海軍去解救被劫持的人質，保護商船航行，絕不是一個經濟帳的問題，是一個國家形象問題。今天，中華民族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走一條大國崛起的道路，如何向全世界宣誓，我們決心用力量捍衛我們的安全，這個意義更大。實際上，我們海軍編隊出動，針對的絕不僅僅是索馬裡海盜，中國軍艦從南海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向紅海逼近，在亞丁灣游弋，向世人昭示，中國動用海上力量維護自己的海上利益，維護地區的安全，維護海上航行和海洋通道的安全這種決心、意志和能力，這點是最重要的。

　　今天的金融危機影響深遠，溫總理曾說，今天的經濟危機存在一個信心問題，沒信心銀行資金你不敢流動，一旦流動回不來怎麼辦。反海盜的問題，也是這樣。大家要建立一個對世界航運安全的信心，如何建立？就建立在必須用強制的力量保護航道的安全。如果沒有力量，安全僅僅來自於請求，那全世界航運業信心就崩潰了。如果各國軍艦去了，對於恢復亞丁灣正常秩序、恢復國際航運業的信心是非常有幫助的，中國軍艦在這方面也一定會有幫助的。

　　可能你去了一趟，一個海盜沒有抓著，但是，恢復了航運的信心，不僅僅是現在，而是針對未來。只要去了，有效執行任務，人民海軍收獲的不僅僅反海盜經驗，是執行遠洋准作戰任務的能力提昇。我軍反復講非戰爭軍事行動問題，這是新世紀中國國家安全和國際安全中一個重大問題。非戰爭軍事行動這個概念最先由美軍提出，又最先加以摒棄。之所以中止使用非戰爭軍事行動這個詞，因為在執行這些任務中，容易給軍人造成一個錯覺，好像不通過武力就能夠解決問題。美軍通過實踐認為，大量任務是通過武力解決的，不能讓軍人有錯覺，所以把這個詞匯取消。美軍現在用全頻譜作戰取代非戰爭軍事行動，非常像我們十七大提出來的，面對多種安全威脅，完成多樣化軍事的能力。

　　人民海軍如果出動軍艦反海盜，可以說是一次非戰爭軍事行動。但是其中，可能包含軍事行為，作戰行為。我們海軍遠涉重洋，到一個危險區域，進行這樣准戰爭任務，對我們官兵的訓練、艦艇編隊的訓練意義非常大，尤其對於我們長期處於和平的國家，提昇我們國際上的形象，鍛煉我們的海上行動能力、接近准實戰標准，在這樣一個區域維護國家利益，在這樣一個區域體現大國的責任和義務，維持這樣國際現有秩序，保證國際和平發展的環境，意義重大。

　　記者：應索馬裡過度聯邦政府請求，聯合國安理會已經於今年通過了三項決議，呼吁各國積極參與打擊索馬裡沿海、公海的海盜行為，必要時可以申請臨時進入索馬裡臨海內進行緝凶。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我們海軍如果去索馬裡，已經不存在任何國際法的障礙呢？

　　金一南：國際法角度不存在障礙，但是，我們全國人大應該有相應的法律，賦予官兵在海外執行任務的，進入交火地帶開火的權利，這方面我們有障礙。在什麼樣情況下，我們官兵可以獲准交火，在什麼樣情況下我們可以緝拿，把海盜抓到以後，如何處理？這是至關重要的。雖然在亞丁灣的軍事行動，我們很難說用國內法律來限定，但這些相應的規定與國際法的接軌，這是很重要的。

　　此外，我們還有一些制約，索馬裡近海、包括亞丁灣這一帶水文、地質資料掌握不全。北約和美國的艦只有情報互換系統，他們都能搞的非常清楚。過去，我們聯合編隊進行環球航行，走的是國際航道。反海盜的時候，要在整個亞丁灣上執行任務，這點對我們是較大制約。

　　記者：美國國防部的發言人莫雷爾說，軍事行動不能解決非洲之角地區的海盜猖獗的問題，即使把世界上所有軍艦都派往了索馬裡，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你如何評價美國軍方的態度呢？

　　金一南：美國軍方的態度非常有意思。因為這個地區涉及到美國海軍所要控制的世界上16條重要水道的兩條，一條是蘇伊士運河，一條就是往下走的阿曼海峽。美國認為這是非常敏感的區域，不太希望各國軍艦在這裡大肆活動。美國想扮演世界秩序的維護者，所以，他現在選擇就是選擇比較模糊的態度。我們看到，一個全世界最擅長使用軍事力量來解決問題的國家，現在說用軍事力量解決亞丁灣的問題解決不了，這本身有點挺滑稽的。他說的的確也對，完全拿軍事手段解決亞丁灣安全問題解決不了，但是現在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包括派兵到亞丁灣去的國家說，要用僅僅用軍事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這點看，美國人也有點自設議題，自己把這個議題提的太高了。

　　索馬裡海盜也有個特點，劫持這麼多國家的船只，居然沒有劫持一條懸掛美國國旗的船只。可見，索馬裡海盜不像別人想象那麼傻，他在選擇劫誰和不劫誰上，表現出極高的政治敏感性，懸掛美國這些船只他沒有劫，他怕引來更大的報復。美國現在也是心知肚明，懸掛美國國旗船只在亞丁灣基本上是安全的，所以它有很大的保有態度，反而對其他國家軍艦隊接近他的戰略敏感地帶表示出警覺。

　　過去，我們有一個傳統的觀念，就是我們國家利益是在960萬平方公裡以內，保護我們領土、領海、領空的安全是我們軍隊應當完成的使命和職責。今天，隨著我們對外交往的增大，國家利益的拓展，海外貿易的增強，我們一半的石油依賴進口，一半以上的鐵礦沙依賴進口，近60%的電冰箱、洗衣機、彩電、微波爐、電視機等等依賴出口，進出口海上通道安全已經形成中國新的重大戰略意義。從這個方面看，索馬裡海盜問題，只是在今天發展變化中國國家利益，所受到的一個小小的挑戰，一個小小刺激。我們如何回應，如何有效維護我們變化的國家利益，是非常值得我們思索。一個基本的結論，就是我們今天的現狀，今天的經濟發展態勢，已經決定無法再僅僅在960萬平方公裡之內維護我們發展安全。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更大的思索點。

　　記者：好的，感謝金一南教授接受我們的采訪，聽眾朋友，從三十萬噸的沙特油輪，到聯合國的運糧船，從烏克蘭的軍火船到中國的漁船，可以說索馬裡海盜一向是來者不拒，盜義無道，作為世界海運大國，保護中國的海域免受海盜輕饒，保護中國海外公民的人身安全，是政府應盡職責，面對媒體、專家、和網友關於出兵打擊海盜的呼吁，相信政府會做出理性的戰略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