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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印象
陳驤龍陳老先生怪,若說他迂執守舊?他幽默、活潑,好玩、好說又好動,年近七旬的人,豐田佳美開得歡著呢,雪天都敢往外跑。哪有好吃的,他知道了非得去品嘗一番,還得呼朋喚友帶上一大幫;但若說他新潮時尚?他又回家老式長袍一穿,學究似的兩耳不聞窗外事,繪畫、寫字,一套作品磨數年,那心定得猶如沈到井底的秤砣,恨不能被人遺忘了纔好。此外,好多號稱是新興的、被人捧得老高的玩意兒他也看不上眼。
陳驤龍筆墨功夫書法界裡出類拔萃,那書法,一眼望上去,古風厚重,讓人以為是哪位先賢遺下的碑帖。陝西黃帝陵前3000餘字的《五帝本紀》,山東曲阜孔廟裡掛滿一面大牆的《論語》,都是陳驤龍創作的巨幅書法作品。書法、古玩圈兒裡陳驤龍頗有名望。陳驤龍家學淵源,抗戰時期保護清宮國寶級文物、重達萬兩金編鍾的,是其曾任鹽業銀行副總經理的父親陳亦侯;天津博物館書畫館中的鎮館之寶八大山人的墨荷長卷,亦是捐自陳家。陳驤龍自小環境熏陶,加之自幼師從大家吳玉如,因此見多識廣,博學多纔,精通詩文書畫。但在社會上知陳驤龍者不多,原因是陳老先生做人低調從不張揚,更不願意被人炒作,他從沒出過畫冊,盡管他的作品多年積累摞成了垛,其中不乏令人驚嘆的巨作;盡管他的作品被海內外諸多名流收藏。
與陳驤龍聊過三次,發現他怪的地方多著呢。譬如,凡是陳驤龍認真要寫的東西,筆頭兒上蘸的多是純金,較少用墨。他捐給黃帝陵前的《五帝本紀》、捐給曲阜孔廟的《論語》,寫的全是金字;他藏在家裡的許多作品以及正在創作中的一幅長卷,用的也全是純金。那滿幅的金字,燈光下熠熠生輝,陽光下燦爛奪目,具有強烈的立體感,就像是要從那靛青紙上蹦出來一樣,加之書法上清新細膩的雋美、剛健雄勁的氣勢,堪稱是難得的藝術品。此外,陳驤龍繪畫也不用墨,畫山水他重彩實色,用的是泥金和礦物,畫面極其艷麗,具有很強的誘惑力,可說是國畫一絕。
再譬如,凡是陳驤龍認真要做的事情,都得被整得像個工程一樣。如今,這世上浮躁者多,書畫創作多得快得像復印,而且恨不得今天出手明日即變現,然後就去買房子買地。陳驤龍不,他的作品,有的一搞就是幾個月,甚至於幾年。他用泥金楷書謄寫過一部《金剛經》,《金剛經》五千餘字,他用寸方字書於一張張條屏上,關鍵是每一條屏上他用泥金繪禮佛圖,每幅圖內容不一樣。他自己一人在家裱紙、勾稿、研朱砂打紅格,然後坐定了,一幅幅勾畫他幻想的、仙境一般的《禮佛圖》,完成這部作品後,一算時間整十年。日前記者采訪他,看到他又在啟動新工程。這回仍是寫經,但改畫千佛了。他把敦煌洞窟千佛的概念搬進其作品,條屏正中是金光燦燦的經文,周邊一圈兒純金勾畫、寸方大小的小金佛。這回他要寫滿16條屏,一算竟要畫出896個小金佛!記者看了,那工夫下的,講究得令人震撼,挺括的靛青紙,精細的朱砂格,一個個神情各異的小金佛……這種費時費力又費錢、講究到極致的活兒,過去只有那些被皇上養著、專為皇宮服務的清宮造辦處的人纔乾得起,估計現在除了陳驤龍,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會這樣乾。問題是,此工程又將進行到何時?陳驤龍說:『唉,管它哪,弄到哪算哪,反正是玩唄。』也是,這套作品不是別人找他預訂的,將來弄好後估計也會和其他幾套他特別珍惜的作品一樣,捨不得拿去賣錢,乾嗎呢?他自己藏著,沒事兒拿出來看著美。憑其實力,陳驤龍也能像某些畫家那樣發大財,但他不乾,他寧願住在一個普通的小區裡,寧願耗散家財,把一把把金子研碎了,融進其神往的精神世界。
再就是,陳驤龍特別愛鑽牛角尖,凡是他想要弄清的問題,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盡管有時那問題與他沒啥關系。例如,他去過巴黎八次,其中一大目的是想弄清歐洲繪畫藝術怎會變成現在這樣?弄個什麼就叫藝術,整堆廢鐵焊起來就叫雕塑。除去歐洲實地考察外,陳驤龍還給自己制訂龐大的閱讀計劃。他用6個月研讀歐洲近、現代美術史,讀後發現其歷史演變與科技發展有關,接下去他就閱讀歐洲科技發展史。結果,預計半年的閱讀計劃,他讀了兩年半,而且還沒完,因為涉及數學、物理的東西他看不懂,他又補習高中的數學和物理知識。最後,除大量讀書筆記外,他還理出一部《歐洲近代美術史年表》、一部《歐洲科技史年表》,弄完往書櫥裡一藏,完事了。即使學者也不過如此,可他有時比學者還學者。但也正因他特別愛鑽牛角尖,他對學問、對藝術的追求似乎是從無止境。人們都說他的字好,他對自己的字卻很少滿意過,經常是寫時覺得還行,過幾天再看,又覺得哪都不是了。
日前,天津出版社出版他的一本畫冊,崔錦、侯軍為他寫序,編輯請他寫簡介,給他一些別人寫的簡介供參考。他一看,那些簡介裡寫的都是什麼官銜、頭銜、獲何大獎和名譽之類,他說:『這種東西我不寫。非讓我寫?就寫一「自述」得了,你可以不用,但不可改。』對方說:『行。』他就寫開了:『陳驤龍,永嘉人也,久居天津,幼而不敏,長而不纔……出身舊家,居社會末流,在改造之中……今老矣,暢懷山水,屬意天然,心游物外,樂在其中,嘗自謂:讀六十年書,然後不通,亦人生一樂也——於半瓶齋中。』
越豐滿的穗,越向下低頭,這就是記者眼中的陳驤龍。
記者:您喜歡用泥金寫字,為什麼?
陳驤龍:我受過一回刺激。上世紀80年代,一次去北京美術館看一個規模龐大的全國書法展,從進去,到出來,滿眼看到的全是白紙黑字紅圖章,感覺像是進了靈堂一樣。我受不了這個,那好看嗎?藝術首先得是美的呀!要知道中國的書法,過去光是用紙就是多麼講究!打那起,我特別反感單一的白紙黑字,別光用墨糊弄人,咱拿金子,而且是毫不摻假的純金。同時也開始搜羅各式各樣的好紙。書法裡美學感覺最強烈的,是靛青紙、朱砂格、寫金字,過去皇宮、貴族家裡有這東西,後來全都失傳了。我想我要從我這兒把它光復起來,同時對漢字、咱老祖宗留下的這份珍貴遺產,表示出我的敬重。當然了,碰著有討字的,說來一張吧,我也只好用墨,金子寫的咱給不起。
繪畫亦如此,我就喜歡顏色。說什麼古人作畫都用墨?中國越早的畫用石色越多、越重,展子虔的《游春圖》就是金碧山水,敦煌唐代的畫都是重彩的。中國畫的顏色是讓士人畫、文人畫那些非專業畫家給畫沒了的。我有一方印,刻四字:寡人好色。我繪畫五顏六色,頭青、頭綠、純金、朱砂,用的盡是常人不敢想象的材料。問我乾什麼?問這有人買嗎?對不起,我這是寫給自己玩的、畫給自己看的,我就喜歡顏色,我只要把它弄得好看就完。
自古以來,書畫的本意,是文人的自娛自樂,哪像今天這樣,還沒寫呢,先想怎樣纔能賣錢?我寫字畫畫不惦記著賣,管他別人怎麼看呢?當然啦,遇有知音,非買不可的話,咱也不拒絕,賣了錢買金子咱好繼續往下玩呀。說實話,我弄這些東西,不為別的,就為一個玩。我戲稱自己是『三玩主義』:即拿起筆來的時候,是哄自己玩;拿給朋友顯擺時,說好玩吧?怎麼樣?是哄朋友玩;朋友看了或驚訝,或吹捧,是他哄我玩。這就得了,別覺著自己能寫出幾個較比好看的字、畫出幾幅較比像樣的畫來,就覺著了不得了,和古人一比,你還差得遠著呢。所以,別嚷嚷,只當是哄著自個兒玩玩吧。
記者:說是玩,可您怎麼又那麼認真,有的作品一弄就是好多年?
陳驤龍:玩嘛,玩就玩其過程和感覺,猶如品嘗美食,三兩口吞下去,嘛滋味不知道!那不行。再說,你玩的是藝術,沾藝術就得講究。為何清宮文物中一有『乾隆』二字了不得,是因為經乾隆手出來的東西全都講究得不得了。乾隆那時也是玩啊,你以為他是專為後人留點文物國寶什麼的?他玩的就是講究,為講究他專設御用造辦處,大批的能工巧匠,養著,什麼也別乾,你就慢慢地給我出精品,一件東西設計、修改多少遍,無窮無盡地講究下去,不到極致不算完。你說我這朱砂格打得好,你見過那造辦處打出來的格子嗎?棒極了,比我這強多了,而且人家用的還是毛筆。純粹的藝術過去是屬於貴族的,因為只有貴族纔玩得起,沒有意大利的美弟奇家族,就沒有文藝復興;沒有奧地利的貴族,就沒有施特勞斯的圓舞曲;沒有西班牙的貴族,出不來高迪聖家堂那些美得令人震撼的建築;沒有法國、俄羅斯的貴族,出不來那麼多的宮殿和油畫;同樣,沒有中國的王宮貴族,出不來故宮、頤和園、官窯瓷和金編鍾等諸多國寶。
當然,我們不能像皇上那種玩法,他們是享其成果,而我是樂在過程。藝術創作帶有真情實感,你帶著什麼樣的感情去創作?把賣畫無人問津的焦急、想出名可又出不了的煩惱,爭頭銜爭不到的懮怨等都表現在自己的作品裡,出來的東西全都擰眉、皺臉、心浮氣躁,那有什麼好?所以作品一定要帶出好的情感,要滿注著善意,要平和、寧靜、安詳,那就要求創作時自己的心態也得是這樣。你的作品要想帶出幽默來,你自己得先幽默、先快樂,尤其書畫作品,不可太愁苦。這就要求我們修煉自己,太高深的,我做不到,只能對周邊的俗事離得遠一點,想得開一些,心就清靜了許多,於是就能專心寫我想寫的、畫我想畫的了。我能一件事情乾幾年,心不煩,意不亂,也就在於此。同時,創作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你創作時會遇到好多認識、感覺或技術上的問題,那問題會引導著你去不斷地學習,向古人求教,向今人請教,其間就能學到新知識,長些新本事。所以我說,書畫這東西,你把它玩得越深入就會覺得越好玩,有時挖掘出一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情來,就尤其好玩了。
記者:您從小喜歡書法,為發揚光大祖國漢字文化及書法藝術作出了貢獻。現在,家用電腦日益普及,人們紛紛棄筆,連小孩子們都開始用電腦寫作,會用毛筆的人越來越少。當年電影、舞臺劇的興起導致京劇藝術衰退。如今電腦普及是否會對書法藝術的延續和發展造成衝擊?
陳驤龍:你說貢獻?實不敢當。書畫本身就不是什麼大事,當初我隨吳玉如老師讀書,一天,一位師兄來請吳玉如批改習字,老師一邊看字,這位師兄一邊說,老師是大書法家,行草超過王羲之,三百年來無此大手筆等等。老師不置一詞。而後他請老師給寫張字,吳老墨筆一揮『會寫幾個字算得什麼』,送他。然後對我和我的二哥說:『寫字是文人的本分,還是讀書要緊。』這話我永遠記著。
至於電腦衝擊書法,我想衝擊肯定是有的,但未必是壞事。書法這事兒自古以來就是屬於少數人的,特別是純粹的藝術,摻和的人反倒是少一點好。電腦的能耐比書法大多了,要想出名得利也比畫、書法方便多了,而且真能玩著就達到目的了,這樣可讓書法減少掉許多名利的負擔。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讓那些以書法為樂的人留下,其他人走開,有利於書法藝術的淨化。依我看,書法的發達不在於摻和的人數有多少,而在於能寫出多少好東西來。
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一件事,想說幾句。我們中國一直講名人字畫,就是不管寫得、畫得好不好,只要是名人的就行。其實這是很壞的一個習慣。許多名人根本就不懂書畫,更沒練過,寫出來的,實在太難看了,居然還給刻成碑、刻成匾,立在大庭廣眾之前,明著欺人欺世,這樣非常不好,至少他露出了自己的短處,那東西讓人看到這些人連起碼的好賴都不懂。我想名人們真該慎重點,有點自知之明,懂得自重。
記者:您自幼研習書畫藝術,包括西方的繪畫藝術,據說研究得還挺深,想聽聽您對中西方繪畫藝術發展的評價。
陳驤龍:我對西方繪畫談不到研究,更談不到深刻,我只是出於好奇,出於對現代藝術的不理解,想弄明白,纔反復地讀書,纔八次去巴黎探討。我只想對自己的好奇心有個滿足,對自己的不理解有個解釋,並不想為藝術界添亂。我只對自己負責,所以我只能跟你談談我自己的藝術遵循。
先說明白了,我是保守的,也許還非常保守,再者我是自然的,也許還非常自然。我的觀點是,藝術不能以新舊而論,它只有好壞之分。當然,藝術上的好壞也常常有很強的個人審美情趣表現,而我深信我的審美是屬於正常人范圍的。因此我只按照我的愛好分辨好壞,對於藝術的創新,特別是一些所謂的創新,我深不以為然。因為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就像舊的不一定都好一樣。西方進入工業化社會以後,西方的美術很快也跟著一起『工業化』,英國的新藝術運動提出:手工匠人創造的一切都使人得到美好的享受,工匠即藝術家,藝術家即工匠,手工技藝是最高的藝術。就是說,工業化的發展,工藝美術的提高,吞掉了美術,圖案、裝飾、抽象的東西在美術領域裡佔了上風,這是其社會發展的必然。當然,這和社會財產向資本家、中產階級傾斜,藝術的欣賞主體由貴族轉向平民等等,也都有一定的關系。其實,最重要的是工業化改變了人們的觀念,把原本自然至上,變成了機器至上。記得法國當時有一位醫學家,寫了一本《人是機器》的醫學書,可證明這種觀念的轉變。後來,有關工業制圖的理念、視角和方法也被引入到美術創作,於是出現了立體派等等。工業現代化的推進,讓西方社會發展的腳步越走越快,反映在藝術領域裡的,是創新成了讓人目不暇接的時髦。近一百年間,西方藝術的『主義』、『派別』、『運動』等,保守統計有四五十個,平均兩年換一個。有的旗號纔打了兩仨月就沒了,我真不明白,這麼短時間它就變了主意,那藝術的探索還有沒有深度?能否精致?所以這樣的路與我無緣。我的藝術觀、我的創作始終保守著,不改初衷地一條路走到黑,成功與否我不管。剛纔說的是新的,下面我說說舊的。舊的也絕非都好,中國的舊東西太多了,其中傷筋動骨的毛病有不少。譬如說『書畫同源』論,其實這兩者根本不同源。再說『文人畫』,那又是一個讓人弄不明白的概念。如再具體一點,中國美術史鼻祖一級的大師米芾、蘇軾,他們會畫畫嗎?我說他們不會畫,所謂『大米點』,是後人編排的。董其昌會畫嗎?能畫到什麼程度?這些美術史上關鍵的事情,非得『較真兒』不可的,誰較真兒了?沒人較真兒。中國美術史應重新辨證,重新改訂,古代文人說的,不完全可信,應找出事實真相來。再有,『氣韻為先』、『神似』及『似與不似之間』等等的『畫不像理論』,是一個完整的傳統系統,但它到底對不對?好不好?我認為這都是需要重新予以思考的問題。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故且存疑,等有工夫了,我會慢慢地給它理出個頭緒來。
我在藝術上只求自然,順其自然,自然而然,絕不強求什麼。創造?沒那麼大的本事,循規蹈矩還不能盡得的時候,就別想入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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