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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著怕痛,不紮又不得過日子。』
不過這晚,周文芬並沒有休息好。睡前從天津打來的一個電話,讓她輾轉反側到凌晨3點。睡意目蒙目龍中,她聽見籠裡的公雞叫了頭遍。
那是兒媳婦打來的電話。醫院說,孫子若要住院,得先交8萬塊錢。為了給他治病,小高帶著妻兒到了天津,一邊打工一邊求醫。
兒女們本不讓她去『抽血』,因為『現在掙這點錢,以後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但周文芬還在堅持。她一直把寫著『血液可以再生,獻血漿有益健康』、『一人獻漿,全家受益』等宣傳口號的獻漿卡和身份證放在一起,『怕丟了就抽不成了』。
不過,勸阻歸勸阻,每次抽完血,兒子還是會騎摩托車來接她吃飯,然後再送她到碼頭坐船回家。兒子常常發現,母親的『眼泡子都腫了』。
周文芬懮心的不是自己的疼痛和浮腫,而是時間。兩年後,她就55歲了。按照規定,女性超過這個年齡就不能供血漿了,她得抓緊時間,尤其今年春節後,營養費上漲,一袋血漿可以換回168元。
腳下的山路,這些年已少有人走,多為荒草掩沒。她們好幾次差點兒摔倒,幸虧一把抓住路邊的枝條。但隨即會『啊』地叫出來,因為抓住的是野刺。
這些對於經常起早貪黑的農村女人來說,都不算什麼。她們最怕的,是經過農田時遇上蛇,再就是在『抽血』時暈過去。
周文芬的血管並不好找,每次『抽血』都要紮三四次纔能成功。這常常痛得她直冒汗,『衣服都濕透了』。去年冬天,在抽血過程中,她渾身顫抖,幸虧劉開連及時端過來一杯糖開水,這纔讓她緩過勁來。
而劉開連第一次看到那個『像是給牛打針的針一樣粗』的針頭紮進自己胳膊時,她當場暈了過去。後來,針一紮進胳膊,她就把頭扭向另一邊。
這事兒她至今不願被人提及。雖然被旁人說成『賣血』,但她更願意說自己是去『抽血』,其他供血漿者也大都如此。
在一個小山坡附近,劉開連停下腳步。『我們去年就在那兒狠狠摔了一跤。』她說。
去年的一個雪天,她、周文芬和村裡另一個女人手拉手下山,結果三個人一起滾出去好遠。後來再遇到下雪天,她們會在前一天晚上就去孫家灣的親戚家住,這樣方便坐船。
而高從芬則『沒這個福分』,她住在離孫家灣更遠的鄭家河村。從2000年開始,她和丈夫老董就出門賣血。到了那天,他們得一早把豬喂飽,再把牛拴在山上。
同時,去抽血也需要在人前遮遮掩掩。『去之前也怕人說。可考慮到缺錢,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先抽了再說。』這個51歲的中年婦女無奈地說。
那時,兒子剛上高中,家裡的房子也搖搖欲墜。她跟老董到血漿站時,發現院子裡都是排隊的人。一直等到半夜,他們纔輪上。
看著『那針跟給豬打針的針一樣粗』,高從芬還沒開始抽,就覺得有點發暈。
大約半小時後,從她身體裡抽出來的血漿,被放在一個小推車裡,推到另一個房間。而還有些發暈的高從芬,起身去發放營養費的窗口,簽名領到83元錢。
她身體的不適感也隨之消失,因為『錢拿到手了,就只顧著高興了』。而丈夫老董則抱怨采血的機器太不懂得體恤人:『日他個媽,那個機器准得很,一斤二兩的袋子,差眼淚個兒那麼大一滴都不行,非要給你抽夠纔行。』
『他們都是遭罪的人!』
高從芬的娘家就在楊家溝村。有關她這些年『賣血供兒子讀書』的事,周文芬等這些娘家人並不陌生。方圓幾十裡內的抽血者,她們差不多能一一道來。畢竟,大家常坐同一條船,做同樣的事情。
在往孫家灣跑了半年後,附近抽血的人越來越多,在『血頭』的帶領下,30多人決定包船。每隔一周的周一,這條船就會從距高從芬家不遠的韓家洲出發,裝著一船人,直奔血漿站。
在漢水流經的鄖縣縣城上下游河段,就有了這3條在特定的時間被人稱為『血船』的船。在固定的時間,它們載著一批相對固定的特殊乘客,往返於起點與終點。其他數千名供血漿者,則通過血漿站專門購置的班車或是其他方式,往返於城鄉之間。
『紮著怕痛,不紮又不得過日子。』指著臂彎處大小不一的針眼,高從芬反問道,『你說日子要是過得好端端的,誰會去受這個罪?』
兒子上大學每年學費就得5000元,從高中起,他的學費和生活費,大多靠老兩口抽血。她原本以為,兒子大學畢業工作後,她就可以不再『受這個罪』了。
可一切都非這個鄉下女人所能預料。兒子不僅很長時間沒找到工作,而且後來還被同學騙進一個傳銷窩點。
對方打來電話,要他們交3000塊錢贖人。『你現在就是啃他骨頭吃他肉,我也沒辦法。』高從芬告訴對方,『我們身上連血都沒了,別說是錢。』
『她們都是遭難的人。』老謝說。
十年來,河水或洶湧激蕩,或靜靜流淌,作為這河段上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唯獨這條船風雨不變,給大河兩岸的山裡人,帶來不少方便。老謝也成了人們口中的『好人』。
爬過3個小山頭,穿過山頂的松樹林、山腳下的稻田和河灘上的玉米地,周文芬等人終於趕到了河邊。這時天色微亮,剛好6點。
『等等她們吧!』劉開連對老謝說。同村另外4個抽血的女人,還走在半山腰上。
『這些人都是搞那個的。』一個過河的女人對身邊的女人嘀咕道。柴油機轟鳴,對方沒聽清楚,說話的女人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同時斜了斜眼睛瞅著劉開連她們,壓低嗓門兒說,『賣血的!』
差不多10分鍾後,船開了,10個乘客,7個是去『搞那個的』。
等船的間隙,劉開連掏出包裡的一根黃瓜對桂芳說:『到時候我們仨分著吃了,心裡會舒服點。』她告訴這個第一次來抽血的女人,長期抽血的人,出門前會帶上白糖或奶粉,或者是橘子和苹果,還有人會帶自家曬的紅薯條。
船至油坊溝碼頭,背著大包小包的人湧上了船,頓時塞滿了船艙。
這已是立秋後的第11天,河面上又濕又涼。進城走親戚的一位中年婦女拉開艙門,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身來。『都是些賣血的。』她嘟囔道,臉上明顯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