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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晨,我乘輪椅自蓮花池歸家,路上一中年婦女走近,開口就說:『請問,黃宗英還健在嗎?』我答:『在而不健。』又找補了一句:『還在寫。』知音慰然而去。
宗英患腦栓塞,又脊椎骨折,臥病堅挺於華東醫院逾五載。新民晚報編輯賀小鋼隔三差五發其《百衲衣》近百篇,今連綴結集。我感到首先得感激華東醫院。在這裡壽終我的知交師友,就有巴金、佐臨、柯靈、特偉、孫道臨、喬奇、李玉茹……壽賀百歲的湯曉丹、陳魯庭……還有比我小四歲,年僅85的我家小妹。床頭擺著醫院為她特備的小桌,隨時准備著或入世、或出世、或開筆、或擲筆,錄其一生得失,或巨浪、或輕波……
我是她大哥,她是我小妹,我們時見時不見地近一個世紀。她的這些紀實文字,我過去大多看過,說的她身邊事我也大多熟悉,我現在仍饒有興趣把這本書的大樣一篇篇翻過去。字裡行間也時見我出現,零零碎碎的。翻過大半部,忽見出現一篇《童年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寫了我們的爸爸後,就寫到了『還有,是我大哥宗江』。
『他老是乾些我想不到的事,我最疼他。他十三歲時辦了個正正式式的鉛字印刷的報紙《黃金時代》,我只得投稿。他到上海演話劇,我也就跟著上了臺。他戀愛,我就用纔學的英文打字的本事,幫他打那長長的、我不太懂的情書。他游海外,我就替他承擔長子贍養母親、扶持兄弟的責任。青少年時期我們從不談心,卻彼此了解、篤愛。而今,年齡愈增而彌甚。』
『搖頭晃腦抑揚頓挫教古文的長髯老先生,給我們上《祭妹文》,老淚撲簌,痛哭流涕,好像是自己的妹妹死了。當時,我還想,我若死了,我哥哥也會寫一篇很好的《祭妹文》;或從此把筆扔了……現在,他祭我,我不忍;我祭他,他可能「笑場」(每次,我一本正經對他,他都「笑場」)。還是暫時誰也別祭誰,多寫些讓大家都不哭的作品吧。』
小妹寫得極准,卻不盡確,有想象之處。我一生寫過一些情書,有的讓她看過,但我從未寫過英文情書,包括對洋妞。再有,我十三歲在青島上中學,和比我大三歲的李普,在蕭軍主持副刊的《青島日報》上編過一個周刊《黃金時代》,文字是李普和我兩人全包,從未收到過外稿。這《黃金時代》顧名思義面對少年讀者,而宗英那時是纔八歲的兒童,我一點不記得有她的稿件。
有一些她說得特准確,就是『青少年時期我們從不談心,卻彼此了解、篤愛。而今,年齡愈增而彌甚』。說來也怪,兄妹之間,無需談心,卻心心相印。
我倆都從事藝文,卻從不論藝談文,我們當演員時,當然是崇斯(坦尼)卻從不談斯;當作家時當然是崇毛也從不談毛。不過在『文革』後有一次《宗英宗江『一家』爭鳴》幸得《電影文化》記錄在案(1980.4),輯我發言如下:
『前天我逃會。黃宗英對我進行「攻擊」,我要「自衛還擊」』。我們兄妹相罵,也是百家爭鳴的一種形式吧。回憶當年,大概一九六一年,由於我在新疆,乃幸免於四人幫狠擊以周恩來為首的新橋『黑會』。在和田遇好友李恩傑,他向我傳達了周揚同志說的『寫熟悉』。不久,接到黃宗英的『密件』,我就給她回了電報『寫熟悉,莫忘深入生活激流』。不久以後,我在內蒙古又收到了宗英一個電影劇本,我又回了一電。後來,在京我碰到阿丹。他說,你的電報寫得很刻薄,不過還是對的。夏(衍)公還稱贊『兄妹電報談創作』。我忘了我都寫了什麼。瑞芳給了我溫柔一擊,我一下子把原詞都想起來了。有位女作家趙清閣同志,輩分比我們大。當時她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向陽初開》,是她首次寫工人題材。可是黃宗英寫了一個我們家鄉溫州甌劇裡的民間故事,一位小姐為紡織工人的情郎殉情,吃了毒藥,叫斷腸紅。劇名還就叫《斷腸紅》。我於是又給宗英發了電報說:『清閣女士向陽初開,吾妹反於閨次斷腸』雲雲。『斷腸紅』也不是不可以寫的,但此時此地宗英七稿八稿終於沒有搞成。後來她就去了寶坻,和三個姑娘相處。總理說過,我知道寶坻三個姑娘,還是宗英同志首先告訴我的。總理可沒說:『宗英呀,我讀了你的《斷腸紅》,為了斷腸呀!』所以宗英還是找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以重大題材為名壓制多樣化』,我不贊成的,可世間是有重大的東西的。宗英為我遺憾:你不寫敦煌,不寫侯寶林!……常書鴻是我的忘年之交,一九六三年我有一個稿子《敦煌夜談》是為君裡同志寫的,也曾是我的一條『罪狀』。侯寶林,我說過,我要寫一個從慈禧駕崩到江青崩駕這一歷史階段,幾代藝人。侯兄聞之大悅。有人找他說,我們寫一寫你,他說:『對不起!黃宗江同志在寫我!』對我如此義氣,如此鍾情,我豈能擱筆?可是我無論如何覺得,寫張志新比寫侯寶林要重要一些,有一個重要不重要的問題咧!
『寫張志新我是全力以赴,死而不怨的。當然,寫的要符合三中全會精神。但我可以說,三中全會講的留給以後解決的問題,張志新已經談及了。同志們幫我想想,能不能符合三中全會精神,又超越一點呢?』
宗英當時在會上還送了我一副對聯:『撲不滅的火焰,完不成的傑作。』我答謝並稍加變動為:『火焰撲不滅,傑作要完成!』這是自勵語。其實別說吾輩,就是先賢大師們,曹禺、巴金、托爾斯泰、羅曼·羅蘭……都是寫到死仍憾未盡言。應向一百零五歲的周有光學習,朝聞道夕尚未死,繼續筆下縱橫。
我前幾年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提筆忘字,提名忘姓,吾妹知我一生的感情生活,我一向可說是寧人負我我未負人的,卻在自己最後的黃昏做了一個負心之人,悔歉無極,了無生趣,甚至懷疑自己得了老年癡呆癥、抑郁癥。我的中學大學同班『御醫』吳蔚然為我開了藥,我終未服。深究自己的病源,大概是負心癥。但總不能這樣沈淪無底。讀書吧,讀讀世間書。讀巴金《隨想錄》,讀宗英《百衲衣》,讀李銳、李普、李慎之……漸感到自己體溫尚存,心態開朗,再次握筆迄今。深感這人間的親人、愛人、友人,這人民與人類的人與事是寫不盡的,仍有我們可寫的,不論是社會和諧、世界大同的大事,乃至風花雪月,雞鴨貓狗。
這次讀宗英書大樣,尤感動的是附於最後的兩篇報告文學得獎作《大雁情》與《小木屋》。我心中又編織出另一段人間神話:觀世音見到了被貶下凡的織女以百家捨布編織的百衲衣,菩薩嘆曰:這斑斕大地上的各家碎布有似晴空的片片浮雲,可稱『百衲雲錦』了,願交世博會展銷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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