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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像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筆下的燈塔看守人那樣歷盡滄桑,在垂暮之年,在暮色中,一個人坐在礁岩上,靜靜眺望大海,看波濤明滅馳騁,奔向蒼茫的天外;航標燈幽幽浮漾,群鷗起伏如彌漫的塵埃;宇宙仿佛與我融為一體,人世的疲憊成為迷蒙的夜煙,寧靜肅穆地籠罩著我的靈魂。那時,我的嘴角會泛起一抹笑影。人世給我留下了什麼呢?這喧囂的人世,紛繁的人世,不斷誘惑欲望的人世。無論輝煌抑或黯淡,?赫抑或卑瑣,安逸還是辛勞,大起大落或是平平淡淡……當一切都成為過往的時候,一切也都成為人世故事長河裡粼粼的逝波,進入遙遠的懷想。
那時,我會為榮耀曾有的醺暈感到可笑。光環中的金牌、獎杯,崇拜者傾慕的目光,虛榮心得到片刻滿足的興奮……我明白了海明威的結束和川端康成的永訣,明白了蘇格拉底無異於熱帶雨林中早已絕種的劍齒象。我知道即使我能夠擁有大樓、別墅、游艇、飛機……我還將一無所有。我將嗤笑自己為沒有快樂的財富耗盡畢生心血,如風浪中的航船,身不由己地浮沈於驚濤駭浪;更不用說為著某一把權力的椅子苟苟竟日,五根煩亂,穢濁明鏡,用最野蠻的文明智慧毀滅蓬勃的心性。如果我們不過是宇宙間一次冰期造就的一個季節,那麼下一個冰期終將掃蕩一切,人世的繁華必將為下一紀洪荒、下一紀人類讓路。既然有是從無中生出,它當然還將歸於無去。要不,下一個有從何而來?
人世給我留下了什麼呢?我必然會憶起童年在田野上采摘枸杞的瞬間,那歡喜不盡的情景;想起第一次與女孩腿挨腿新奇激動地坐在秋天黑夜的草地上;想起心愛的人與我第一次離別,淚眼相向,肝腸寸斷,以為太陽已經碎裂,從此人世只有黑暗;想起酒桌邊燈光下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的漫無邊際、輕松愉快的閑聊;想起母親在病床上可意地慢慢舉匙舀喝我親手為她做的湯羹……無數這樣的瞬間在寂寥孤獨中使我心裡充滿溫存,抑不住嘴角泛起舒心的笑紋。那時,我為生做一個人而感到安慰。我一點也不後悔,不怨恨,造物主把我造在世上受了一生磨難和懮煩。我在人世有多麼豐富的收獲呀!無數讓人可以一遍遍回憶、咀嚼的美好的細節。走過人生,當一切都在虛空中彌散時,留下的是如宇宙般永遠活躍、生動不息的情懷。那是我的真正財富。
於是,我不必介意曾經在人生的泥潭裡掙踹,曾經在污濁的人世間游泳;不必在乎疲於奔命的無盡的糾纏,不必抱憾曾經淺薄無知、為一時的得失而耿耿於懷。時間的長河衝洗去恥辱、悔恨的陰影,為我留下清澈、純潔。趁著還年輕,讓我極盡生活的熱情,使內心擁有洶湧的激情,珍惜每一片時光的葉子。人世的一切經歷都是我的財富。在我彌留之際,我知道該經歷的都已經歷,我生命的過程為宇宙的多姿多彩劃過了一線絢麗。我就說,謝謝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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