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曾止於一樹下，曰：『此嘉樹。』隨行的宇文士及立刻附和，贊不絕口。太宗正色說道：『魏征嘗勸我遠佞人，我不悟佞人為誰矣，意常疑汝而未明也。今乃果然。』

　　這則故事相當著名，常被人引用以證明唐太宗『親賢人遠小人』的優秀品質。不過，一般人不知道，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下文。據劉肅《大唐新語》記載，唐太宗的話一說完，宇文士及便趕忙叩頭謝罪，說：那些大臣們總是在朝堂上『面折廷諍』，陛下您老人家常常低著頭沒話說。臣有幸伴駕左右，如果我都不說些順從的話，陛下您就算是貴為天子，又能有多大樂趣呢？於是，『太宗怒乃解。』

　　《舊唐書》說，貞觀十六年，宇文士及病危，『太宗親聞，撫之流涕。』可見，唐太宗雖然明知宇文士及是個讒佞之人，卻並沒有斥逐之，反而依舊和他打成一片。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就算他再有內心的道德追求，再有容人納諫的雅量，也難以擺脫基於私欲之上的人性弱點；而這樣的弱點又反過來會使其所標榜的道德追求變得口是心非起來。明乎此，我們就會發現，歷史上那些曾經令人迷戀的道德佳話，往往會有意味深長的『下文』。

　　據《貞觀政要》記載，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唐太宗下詔修洛陽宮乾陽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切諫，說：治理天下『惟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始，可以永固』，而陛下『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唐太宗雖然很不高興，卻沒有發作，而是下令『所有作役，宜即停之。』還借題發揮地說出『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這句千古名言來。

　　不過，《資治通鑒》卻記載，說過這話的次年，剛剛修繕完九成宮，唐太宗就再次提出要修繕洛陽宮。這一次，戴冑站了出來，說：『離亂甫爾，百姓凋敝，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殆不能堪！』太宗依然虛懷納諫，不僅表揚戴冑『忠直體國，知無不言』，還給他昇了官。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太宗還是忍不住任命將作大匠竇璡修繕洛陽宮。竇璡『鑿池築山，雕飾華靡』，不知是否又引發了新一輪表諫，總之太宗立即下令毀掉，還罷免了竇璡的官職。

　　《新唐書》記載，貞觀六年初，九成宮修好後，太宗急欲巡行，姚思廉進諫說：『離宮游幸是秦皇、漢武事，非堯舜禹湯所為。』太宗解釋說：『朕嘗苦氣疾(呼吸系統疾病，比如哮喘——作者注)，熱即頓劇，豈為游賞者乎？』賜給姚思廉帛50匹。另據《大唐新語》記載，監察御史馬周也上疏說：『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侍膳，晨昏起居。』『上皇尚留熱處，而陛下自逐涼處，溫清之道，臣切不安。』太宗同樣予以表揚。不過，表揚歸表揚，唐太宗還是在春暖花開的三月份浩浩蕩蕩地去了遠在寶雞的九成宮，一直在那裡療養到十月秋盡。

　　諸如此類一面從諫如流、一面我行我素的事情，史書中還有不少零散的記載。這使得千百年來被稱頌為『明君』的唐太宗，多少暴露出其矛盾、糾結乃至虛偽的一面來。或許，某種程度上講，『虛心納諫』的唐太宗只是儒家士大夫們與唐太宗本人聯手炮制出的一塊『內聖外王』的『道德假象』，半是自欺、半是欺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