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走上斷頭臺,很大程度上在於其信念的迷失
2001年12月12日,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監察部在《關於李真嚴重違紀違法案件的通報》中指出:“這是一起典型的年輕幹部擔任領導職務後,放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改造,私慾極度膨脹,背棄共產主義理想和黨的宗旨,利用職權大肆收受賄賂、聚斂錢財的嚴重違紀違法案件。李真這個活生生的反面典型,再一次向全黨同志特別是年輕領導幹部敲響了警鐘。”
李真自己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曾想做焦裕祿式的縣委書記
喬雲華:你當初從政時的理想是什麼?
李真:做個好祕書。其實,我開始當祕書時,聽到某某人受賄多少多少,我還有點不可思議,覺得距自己很遠。權力來之不易,爲什麼不爲羣衆做事還要受賄呢?
在我做祕書前幾個月,中紀委向全國發了一個部級幹部及其屬下一些人搞權錢交易、貪污受賄的通報。那時,我一方面爲這些身處高位的人犯錯誤而惋惜,一方面又覺得貪污受賄距離自己太遙遠了。我還把那個通報壓到了自己桌子的玻璃板下。
喬雲華:是出於什麼考慮?
李真: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到省政府做祕書上班的第一個星期,就有許多人主動給我打電話,其中有一多半是認我做老鄉的。那時,我就想,職位稍微變化,就有人“認”我了。我一定要幹出個樣子。
我在做祕書半年多後,一次看電影《焦裕祿》,曾使我淚流滿面。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電影《焦裕祿》中那一個個感人的場面。間隔這麼多年,中國社會幾經變化,民族心理也經歷了一個新的發展,爲什麼仍然能夠對人們產生如此大的衝擊?這說明人民呼喚“焦裕祿”。
那時我想,我一定要盡職盡責把祕書工作做好,將來有機會就到生我養我的張家口市最貧困的一個縣做縣委書記,像焦裕祿一樣帶領百姓致富。我死後,不求有那麼多人送我,只求有人能在我臨終前說“謝謝你,李書記”就夠了。可現在……就是死,落得卻是罵名。唉……
爲了那個焦裕祿式縣委書記的夢,那時我幹起工作來,也真是不要命。有一次累得暈倒在自家的衛生間裏。那個時候也無所謂星期天,也不講報酬,反正就知道悶着頭工作。
迷戀權力
喬雲華:追求權力本無可厚非,問題是作爲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有正確的目的和正當的途徑去追求它。
李真:這話說起來容易。人,一旦迷上權力,不要說信念,就連自己有時也迷失了……現在細細想來,我的問題的發生就是從貪權開始的。給副省長做祕書時感覺不如給省長做祕書好,給省長做祕書時感覺不如給省委書記做祕書風光、神氣。等真的給省委書記做了祕書後,又感覺不如有實權好。等到了省國稅局做了局長,感覺弄個省部級幹部乾乾更好。我給自己設想的是,45歲前,要弄成封疆大吏或政府閣員……唉,我毀在了官“迷”上。人一旦迷上權力,信念就容易發生動搖,腐敗也就開始了……
喬雲華:爲什麼這樣說?
李真:因爲要維護和擴大個人的自由、尊嚴與利益。我剛離開祕書崗位坐上局長的寶座後,忽然感覺,一切人、事開始圍着自己轉。時間稍長,單位就以自己爲中心了。恭維順從者越來越多,批評監督者越來越少。可以說,在一定範圍內,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什麼阻力。嚐到權力的甜頭後,就要穩固它,經營它。在這種狀態下,哪顧得上什麼信念?只有在主席臺上作報告時,纔會想起“信念”這個詞。喬記者,你沒有當過官,所以你就沒那種感覺。
喬雲華:你什麼時候想停下來過?
李真:我記得那是個麥收時節,我到一個縣級市去辦事。車在路上出了故障。下車後,我看到地裏有個老人,坐在地上割麥子,割一點,屁股向前挪一點。我問:“你怎麼不用收割機呀?”老人說:“收割機太貴了,割一畝地要15元錢。”
老人說,國家現在一個月給150元補助,可是他只能用一半,所以得省着花。我問他爲什麼只能用一半。他說,那一半給了一個沒有孩子侍候的老人。而這個老人是怕日本人發現八路軍,而把自己的孩子壓死了,這個八路軍是他的戰友,後來戰友犧牲前叮囑他,希望將來勝利了,能去看看那個農民。由於沒有人作證,勝利後,也就沒有給那個農民獎勵,“我現在每月有150元補助,他卻沒有,你說我能一個人花嗎?從國家給我補助那天起,我總是分一半給他……現在,我們都老了,我的兒子雖然傻,可畢竟還有兒子。可他爲了救八路軍的命,連兒子都搭上了……”
我被深深打動了。我轉身回到車裏,從包中拿出1000元錢。他說:“我不能平白無故收別人的錢。”我流着淚勸老人:“老伯……拿這筆錢,找個收割機,再給那個老人一些,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最後,老人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了錢說:“感謝黨,感謝黨培養出你這樣的好官!”“感謝黨,感謝黨培養出你這樣的好官!”這是什麼樣的讚語?我配嗎?自己迷戀權力,一心向上爬,不是爲了做更大的貢獻,而是爲了滿足自己的私慾……
老人的話像石子打在我的臉上,臉疼;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心顫……我一直反問自己:黨員,你配這個稱號嗎?你還有黨性嗎?……500萬美元……用2000萬元人民幣換取一個職位……你無疑是在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這還不算,你還要對他們敲骨吸髓,不要說黨性,你還有人性嗎?
近墨者黑
喬雲華:反思,詛咒,說明你對自己的行爲已有所認識,爲什麼信念還會一點點地喪失?
李真:從那次回來後,可以說有幾個月,我一直在努力工作。我還想,“河北第一祕”這個職位要不要都無所謂。但更嚴峻的考驗、更痛苦的感受也就開始了。
在我給省委書記做祕書後不久,就有北京的一個高幹子弟給我打電話,想通過我聯繫一個工程……說實在的,我當時一聽,頭就大了。可他過去幫助過我,甚至可以說對我有恩,我也不好意思立即回絕。我口頭上答應了他。放下電話後,我就在辦公室裏轉起了圈,想怎麼回絕。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這事就這樣扔下了。
一段時間後,他親自過來了,催這個事。我看怎麼也糊弄不過去了,轉而一想,這個工程,他不幹,別人也得幹,總得有人幹呀。管他成不成,我先打個電話再說。沒想到這個工程還真弄成了……他要給我幾十萬元中介費。我本來是不想要的,可一想,這筆錢我不要,就全進了他個人的腰包,不要白不要。再說,我覺得這樣的錢,要了也沒人知道……不管怎麼講,就這一次……但就是這次收錢後,竟讓我常常想這樣的問題:要權究竟幹什麼?權到了哪一級纔是個邊?
喬雲華:也就是說,你追求權力未必想的是恪盡職守,造福於民?
李真:我覺得持這種想法的不是我一人。有些幹部對黨的理想、信念也產生了動搖,臺上講慷慨正義之詞,臺下想升官發財之路,平時幹骯髒齷齪的勾當。尤其是權高位重的“一把手”,喪失信念後,腐敗問題更嚴重,危害更大,影響更壞。
喬雲華:這是動搖你信念的最重要的原因?換句話說,在你整個信念動搖過程中這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李真:對我的信念產生致命動搖的除去看到個別高級幹部逐漸走向墮落外,還有他們的子女。我看到個別高幹子女吃、抽、穿、用極爲豪奢,時間一長,就知道了其中的“祕密”。他們這些錢是依靠父母的權力和影響,開公司、做生意牟取的暴利。我既羨慕,又不平。
蘇聯東歐的鉅變,對我影響也很大。於是,我開始思考,社會究竟向何方發展?將來個人又何以立身?與其一旦江山易手,自己萬事皆空,不如權力在握之時及早做經濟準備。於是“弄錢”的慾望一產生,信念也就從根本上產生了動搖。沒想到,我進來了,共產黨還是堅如磐石。
爲什麼我們要運用權力拼命攫取、拼命貪婪?是不是跟現在社會缺乏“廉政光榮”的環境有關。廉潔成了一些人茶餘飯後的笑料。無論是我做祕書還是做局長,我都看到過、接觸過這樣一些人:他們因爲廉潔,不僅生活條件得不到改善,工作上得不到重用,反而還遭到有些人的奚落、責難、孤立和排擠。進而得出了錯誤的判斷:笑廉不笑貪已成爲社會普遍現象了……
喬雲華:就這樣,內心受着折磨,信念一點點地喪失了。
李真:(點了點頭。他的眼睛依然紅紅的。)
說假話與捱罵
喬雲華:在生活中,人們普遍看不起用欺騙手段待人的人,可爲什麼在升遷過程中,造假文憑、造假數字、擺假政績等卻成了個別人倍加推崇並且必用的手段?
李真:造假是一個省力、快捷獲取權力的好辦法。人們常是用眼睛觀察問題,沒有人會一天24小時盯着你,關鍵時造點假,很難被發現,還能派上用場,你說何樂而不爲呢?再說,在目前這個社會,騙人者只要帶着金錢和笑臉,就總能找到願意受騙並幫助你升遷的人。一位哥們把他升遷的奧祕總結成了這樣一句話:“把真事做假,把假事做真。”還有一個哥們說:“不懂得如何說謊的人,就不懂得如何升遷。”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撒謊在個別幹部那裏都成了習慣,甚至於讓你有種他“不說話也是在撒謊”的感覺……
喬雲華:舉個例子看。
李真:我曾去一個貧困縣調研。這個縣的縣委書記在全縣幹部大會上號召大家要以焦裕祿、孔繁森爲榜樣,真抓實幹,動情處幾乎掉着淚說:“爲了我縣早日脫貧,我願累……累死在這裏。”當時,我聽了,很受感動。感動的不只是我,還有臺下的幹部們。可沒想到,他晚上到賓館來看我,說:“我得想法調走。這個縣太窮了,工作沒法開展……老兄啊,這個忙你得幫啊!”他笑着,隨手就給我送上了一個金虎……我看着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自己好像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之後,他雖然沒再說什麼,但我感覺他臉上笑出來的皺紋裏藏的都是謊話……
喬雲華:老百姓罵貪官是不是罵到了你的疼處?
李真:他們罵得有道理。我認爲,他們恨的不只是我,罵的不止是我,包括所有貪官、所有做官不做事的人。這些人該罵,我還罵過呢……你是記者,可能也有體會,許多問題並不大,也不復雜,但爲什麼非要等到你們記者曝光,或是老百姓反映到上面後,引起中央領導或是省領導重視後才解決?
喬雲華:你認爲關鍵在哪裏?
李真:就是有些人只知道權爲己所用,不想爲羣衆用,想回避矛盾、逃避責任、躲開困難,做和事佬!他們也清楚事情原委,就是不想管。事出了,這個批示,那個批示,實際上都是在文件上打“太極拳”。
夢想歸隱山林
喬雲華:中央出臺的那麼多規定,你知道不知道?
李真:我覺得許多人缺乏遵守制度規定的意識,就像開車闖紅燈、加塞兒一樣。有一些官員出事,不是出在制度上,而是出在官員缺乏遵守制度的意識上。你說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的規章制度多嗎?不就是一部有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可就這,硬是把黨員、幹部包括普通的戰士給約束住了。說穿了,共產黨能打敗日本,把老蔣趕到臺灣不是靠的許多制度,而是靠的每一個人自覺遵守制度的意識……依我看,一個官員要是真想廉潔從政,一部憲法,一部黨章就足夠了。
喬雲華:行使權力時如何剋制私慾?
李真:首先要認清權力姓“公”不姓“私”。其次,給自己的私慾上道“箍”,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動用權力時要念一念,免得私慾被勾引得橫衝直撞。行使權力,跟唐僧到西天取經有什麼區別?一樣難。
喬雲華:你在看守所的最初感受是什麼?
李真:監舍內外反差太大了。不要說我曾有過榮耀與輝煌,就是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人,都因監禁受不了。一個因盜竊被捕的大山裏的人對我說,他的痛苦就是再也沒法端着飯碗到別人家去串門,一邊吃飯,一邊聊天,與鄉親四鄰喝大酒,沒法讓老婆和孩子把飯端到面前,享受大老爺們的感覺了。而我就不同了……這種反差對我來說,太大了。以前,到衛生間,有人帶我,恨不得想替我撒尿;喝茶時,有許多人盯着你茶杯中的茶水,動不動就想給你加……可現在,馬桶你得與其他犯人一起輪流倒,出門進門得喊“報告”。第一聲“報告”真他媽的難以啓齒。以前,別人都是給我打“報告”的。
喬雲華:你現在的理想是什麼?
李真: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能出去,我就要過一種無職無權、逍遙自在、無榮無辱的生活,歸隱到那山清水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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