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懷疑妻子被一名男子摸了一下,於是殺了那名男子,因爲擔心其他人會妨礙自己逃跑,於是將其他9名無辜者一一殺害。這是陝西省男子邱興華對他在一家道觀製造特大殺人案所給出的理由。
慘案發生在7月16日深夜,47歲的邱興華乘其他人睡熟之機,用彎刀和斧頭一連殺害10名道士和香客,年紀最大的是一名63歲的老婆婆,最小的是一名12歲的男孩。被他懷疑騷擾過妻子的道觀住持熊萬成,更是雙眼被剜,心肺被掏出並被切成絲吃。
之後,邱興華在山林中藏匿了一個多月,躲過了數百名公安人員組成的搜捕網,直到8月19日,他試圖潛回家時,才被在他家中蹲點的警察逮個正着。
被捕後,邱興華袒露,他的殺人計劃還沒有結束,他還想殺掉妻子、妻兄以及其他幾個與他“有仇”的人。
這是一種完全出於情緒的殺戮,沒有成敗得失、利益等理性方面的考慮。
但是,他的情緒到底來自哪裏呢?
那一定不是我的錯,一定是別人的錯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
邱興華正是如此。他的哥哥邱興富說,他9歲的時候父親去世,而且母親是一名精神病患者,自他記事起,“她經常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自說自話地說上兩三個小時,幾乎天天如此。”
各媒體沒有透露邱氏兄弟的具體年齡差,但可以料想,父親去世這一點對邱興華的打擊更大一些,因爲當時他的年齡更小。
並且,媽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這一點對孩子造成的心靈挫傷,也不比父親早早去世少。
因爲,孩子幼小的時候,天然是自戀的。最弱小的嬰兒會認爲,世界是圍繞着他們來轉的。
這看起來像是真的。餓了,會有人喂他;渴了,會有人給水喝;冷了,會有人把他抱在懷裏或披上衣服……這一切,彷彿都是自動完成的,總有人能在第一時間覺察到嬰兒的需要,並及時地滿足他。對嬰兒來講,這是他們自戀的最合理證據了,世界真的是按照他們的意願而運轉的。
如果這時候的自戀需要得到了滿足,他們就會比較平穩地度過嬰兒期,並有了最基本的自愛與自信。
只有一個敏感的、充滿愛心的媽媽,才最可能做到這一點。因爲有充沛的愛心,她願意圍繞着孩子轉,並因此而快樂;因爲夠敏感,她總能在第一時間覺察到嬰兒的心理需要,並及時地給予滿足。
但一個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媽媽,難以做到這一點。因爲,這樣的媽媽,她主要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對孩子的各種需要缺乏足夠的敏感,她可能會按照自己的節奏去照顧孩子,卻難以做到以孩子的節奏去照顧孩子。此外,如果這個媽媽有明顯的攻擊傾向,對孩子亂髮脾氣,或者莫名其妙地攻擊孩子,那麼這個嬰兒的自戀需要就會得到沉重的打擊。
但是,這個嬰孩,不會接受“世界不是圍繞着我來轉”這個事實。相反,他會做一些努力,讓自己仍然相信“我是世界的中心”,因爲自戀需要是嬰兒不能擺脫的第一需要。
最常見的結果就是,嬰兒形成了這樣的邏輯:我得不到照顧,我的需要不能被滿足,那一定不是我的錯,一定是別人的錯。
在嬰兒期,這是對的,因爲柔弱的嬰兒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等待媽媽和其他成年人的照顧。
但是,如果這種邏輯延伸到成年,那就會產生嚴重的問題。其結果就是,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都只會從別人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因爲不知道邱興華更具體的童年經歷,我無法做更清晰的分析,但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是他最基本的人格特徵之一。
他自己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
據中央電視臺的《東方時空》報道,邱興華聰明,不滿足於做一個農民,他還在讀中學時就跟別人學習修理柴油機,漸漸地還很精通,此外他還學會了雕刻印章,這些手藝都能掙些錢。
就是說,他做事的能力是有的,但他在爲人上卻有明顯的問題。那就是,愛耍小聰明,譬如在修理柴油機的時候,他故意留點小問題不修,目的是爲了等出了新問題後別人會再找上門來,這樣就可以多做幾次生意。
此外,他還有借錢不還的習慣。結果,儘管他向來很主動地交際,認了不少乾親戚,但這些惡習只讓他越來越臭名昭著。警方在調查當地居民時發現,當地30歲以上的人都知道邱興華,但對他的印象是“四處騙,混吃混喝,哪兒都有他,成天這樣,山裏面都轉(遍)了”。
但是,沒有跡象表明,他深刻反省過自己做人的風格。相反,他只是脾氣越來越暴躁。所謂的脾氣暴躁,其實就是喜歡遷怒於人,其中的含義就是“責任不在我身上,一切都是你們的錯”。
這是嬰孩期形成的那個邏輯“我得不到照顧,我的需要不能被滿足,那一定不是我的錯,一定是別人的錯”的擴展。
不管在別人看來,邱興華的錯誤是多麼明顯,但邱興華自己輕易絕不會這樣看。因爲他一直固着在嬰孩期的那個自戀需要上,他要不顧一切地捍衛自己受傷的自尊和自戀。對一個嬰孩來說,世界不是按照他的需要來運轉的,那就是,餓了渴了沒人管、冷了熱了沒人理……這無疑意味着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死亡。
幼年喪父,再加上母親是精神病患者,這很可能會給邱興華留下一個傷痕累累的心,讓他再也不想重複這種滋味,所以他強烈地固着在那種自戀需要上,從不會反省自己,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總是在別人身上找原因。
這樣一來,他在人際關係上的惡性循環就永遠不會終止,一次又一次的小聰明加在一起,最終的結果正如《東方時空》所說,“他自己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
缺失母愛,所以拼命談戀愛
不過,邱興華不是一個束手待斃的人。相反,他一直非常努力,渴望能改變自己本來悲慘的命運。
他不想一輩子做農民,他學了修柴油機和雕刻,他還做過捕魚、建築、養蠶、修補等十幾種生意,自己做過包工頭。
最漂亮的一次努力是娶老婆。雖然家境貧困,而且還有一個患了精神病的媽媽,但因爲頭腦靈活,能說會道,邱興華一直很受同村和鄰村女孩的歡迎。邱興華自己聲稱,他曾談過11次戀愛,而他的妻子何冉鳳則說,他曾吸引不少同村女子主動去他家裏玩。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事情,又是在偏僻的農村,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最後一次戀愛是邱興華看上了同村的何冉鳳。何冉鳳也喜歡邱興華,但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於是,兩人選擇了逃婚,但被何家的四個男人找到,邱興華被痛打一頓,而何冉鳳則被關在家裏不許出門。結果,邱興華把何家父母告上法庭,指控他們“干涉婚姻自由”。在鄉里的法庭和司法所的干涉下,何冉鳳9天后被釋放出來,最終與邱興華結婚。
這是邱興華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即便在被捕後,當有媒體的記者對他提及這件事時,“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彷彿是平生莫大的成就”。
有些人,很早的時候就認了命,而甘於苦難,不再進取。但邱興華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要努力改變自己苦難的命運。
以前,他缺乏母愛,這種缺乏感泛化一下,其實就是缺乏女性的愛,這是宿命,因爲媽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這一點他沒有絲毫的選擇權,只能接受。
但長大後,他要和很多女孩談戀愛並從中選擇他喜歡的,最後贏得她的愛。這是對命運的一次挑戰,而且,他贏了。
這件事,對他可能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如果說,有一個患精神疾病的媽媽有多苦,那麼,贏得何冉鳳的愛並與她結婚這件事就有多甜。並且,這兩件事的重要程度是一致的。而他對妻子的在乎,也是導致他製造特大殺人案的直接原因,雖然這個原因在別人看來是那樣不可思議。
不斷受挫,讓他開始屈服於命運
他的人生彷彿就贏了這一次,這讓他有了一個健全的家。但後來養家餬口的挑戰,他大敗虧輸,儘管他非常努力。
這不是工作技能上的問題,邱興華掌握的技術要遠遠多於一般的農民。他的問題主要出在人際關係上。
在這方面,他其實也很努力,他曾認下多門乾親戚,但他對記者說,“沒有一個是真心的”。他不信任別人,相應的,別人也不信任他。
1998年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當時,爲了逃避計劃生育的罰款,也爲了逃避糟糕的鄰里關係,他搬了家,包括這一次,他在以後幾年內共搬了6次家。但家是越搬越窮,從此以後孩子上學的學費幾乎從未按時交齊過。
到了去年下半年,他承包的一處土方工程,因出了事故賠償一名受傷工人4000元錢,導致這一年幾乎沒有收入。到了年底,邱興富去看弟弟時,發現弟弟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
也就是在去年下半年,何冉鳳發現,丈夫有了一些古怪,他經常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還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火,抱怨妻子看不起他,經常莫名其妙地吃醋,有時甚至和妻子打架,但妻子一還手他就會跑。
以前,邱興華不是這個樣子,他的大女兒對記者說:“爸爸變了。”
這個變,可能意味着,邱興華經過40多年的努力,他開始認命了。
他很努力,但總是受挫;他很在乎這個家,但卻不能養家餬口;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但爬起後又一次次跌倒……這些挫折,最終消磨了邱興華改變命運的渴望。
這種時候,他開始對他最珍惜的東西——家,也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這是他的那種邏輯“我遇挫了,那一定是別人的錯”在作祟。以前,碰到一般的挫折時,他把這種邏輯用在一般的關係上。但現在,他對整個人生都失去了信心,於是開始把這個邏輯用在他最珍惜的關係上。
其表現就是,他莫名其妙地吃妻子的醋,懷疑兩個女兒不是他親生的,因爲她們走路的姿勢和他不像。
可以說,這是他童年病態關係的重演,妻子、女兒都是女性,他懷疑妻子和女兒,很可能是對患有精神病媽媽的懷疑的轉移。
我早就知道,她遲早會離開我
這是整個慘劇的高潮前期。
因爲懷疑女兒不是親生的,邱興華要求妻子和他一起去鐵瓦殿道觀,目的是讓很“神”的道觀住持熊萬成做一次檢測。何冉鳳說,丈夫對她說,這是沒有錢的無奈之舉,如果有錢,他就會帶女兒去大醫院做親子鑑定。
童年,他得不到女性的愛。
後來,他通過努力,贏得了女性的愛。
現在,他對整個人生產生了絕望,也開始懷疑,自己根本就得不到女性的愛。
也就是說,童年的苦難,可能讓他形成了一個消極的預言:重要的女性,是不會愛我的。
當他相信自己,仍然有信心想去改變命運時,他就不會執著於這個消極的預言。但是,一旦他對自己沒了信心,開始屈服於命運,這個消極的預言就會控制住他,讓他無端地猜疑妻子,猜疑女兒。
這是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即,如果得不到驗證,那麼當事人就會做一些努力,以實現這個預言。並且,他的注意力有了很強的選擇性,假設事情有100件,其中99件不符合他的預言,但其中1件有些相符。那麼,他會對那99件視而不見,而只在乎那1件符合的,並因此下斷言說,他猜測的事情是成立的。
我們普通人也有很多這樣的自我實現的預言。但具有偏執型人格或偏執型精神分裂症的人,會更加明顯。即便100件事情都不符合他的猜測,他也會妄想出一些事情,以驗證他的猜測。
邱興華正是如此。
他對警方說,之所以殺熊萬成,是因爲熊萬成摸了他媳婦一下。但他又承認,對這一點,他沒有證據,但他深信不疑。其實,這是他的妄想,目的是驗證自己的消極預言。
很多無端猜疑配偶的人,都是同樣的道理。他們不相信自己配得上幸福的生活,能享有配偶的愛,所以,他們猜疑或妄想配偶有越軌的舉動,因爲這就驗證了他們消極的內心世界“我是得不到異性的愛的,我早就知道,他(她)遲早會離開我”。
這其實也是一種病態的自戀,源自於我們的狂妄自大,我們以爲,我們無比聰明,知道這世界是怎麼運轉的。所以,習慣了幸福的人會說,他知道世界一定是按照幸福的模式來運轉的,而習慣了不幸的人會說,他知道這世界一定是按照不幸的模式來運轉的。幸福的人或許會對不幸視而不見,缺乏理解,而不幸的人則會對眼前的幸福不敢相信,他們不僅會猜疑,甚至會主動做一些事情,以讓自己重新回到不幸的軌道上去。
這是一個孤獨的過程,與別人無關
在鐵瓦殿上,邱興華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
6月18日,他和妻子第一次去鐵瓦殿求籤。這一次沒見到熊萬成,其他道士對他們說,他們不能做那種親子鑑定,並勸他們好好相處。
6月25日,他們第二次去鐵瓦殿求籤。但熊萬成6天后纔回來。於是,邱興華和何冉鳳等了6天。
熊萬成上山後,何冉鳳和其他香客先看了一次慕名已久的“熊師”,邱興華回來知道後非常生氣,訓斥了妻子一通。
當天夜裏,邱興華讓妻子去喊一下“熊師”,提醒他明天給孩子看籤。因熊萬成已休息,何冉鳳拒絕了。邱興華一連提了3次同樣的要求,最後,住在一起的63歲的老婆婆說,她明天一早會幫他喊。
後來,邱興華讓妻子和這個老婆婆住一間房,他自己住一間房。半夜裏,他忽然又來敲妻子的門,問:“外面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叫?”何冉鳳不想理丈夫於是沒吭聲,老婆婆幫她應了一聲:沒啥東西。
何冉鳳說,她現在很後悔,如果當時她吭一聲,後來的慘案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她猜丈夫其實是想查一下她在不在,而她沒吭聲,丈夫便因此認爲,她是跑到了熊萬成的房間。
何冉鳳的猜測應該是準確的,丈夫是在探查她。不僅半夜的質問,那三次讓她去找“熊師”,其實也是他的探查。
但這種探查,並不是理性的,而是病態的。其實,是邱興華的內心深處認定,妻子一定會背叛他,而不是妻子真做了什麼讓他有懷疑。他讓妻子去囑咐熊萬成,其實是在創造“摸”的機會,同時他也會探查。他讓妻子和老婆婆睡一間房,其實是想讓老婆婆監督妻子。
但他並不真信任老婆婆,於是半夜裏又自己來探查,但妻子沒應聲而老婆婆應聲了,這讓他立即認定,他的那個消極的預言真的實現了!
一些跡象可以推定這一點。第二天,他在下山的路上罵妻子“不要臉”,並折磨妻子,到了家之後,他就對妻子等人說,他要殺人了。
好像是,他迫不及待地要驗證那個預言:妻子一定會背叛他。於是,僅僅有了一點可以猜測的理由時,他卻立即把這個猜測斷定爲事實了,並因此而制定了可怕的殺人計劃。他這麼倉促地把這個認定爲事實,其實是他傷痕累累的內心中期待着這個事實:重要的女性,遲早會離開他的。
7月13日,邱興華牽着一條狗第三次上鐵瓦殿,7月16日凌晨兩點,他用彎刀和斧頭製造了震驚全國的特大殺人案。
這是一個孤獨的過程,是邱興華一個人的心理過程,是他自己在尋求“女性一定會離開我”這樣的一個預言,它一旦啓動,就不會因爲妻子和其他當事人做了什麼事情而發生改變。
診斷:邱興華有精神分裂症的跡象
邱興華的心理障礙,起碼有兩種可能的診斷,一種是偏執型人格障礙,一種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
偏執型人格障礙的主要表現如下:
1)對配偶的忠貞反覆地表示猜疑,儘管沒有證據;
2)不公正地懷疑朋友、同事對他的忠誠和信任;
3)對別人的侮辱、傷害一直耿耿於懷,不予寬容;
4)在人格、名譽受到打擊時會立即做出憤怒反應或還擊;
偏執型精神分裂症也有類似的表現,兩者之間最重要的區別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伴隨有明顯的幻覺。那些對太太忠誠的很過分的猜疑,一般稱爲妄想,而不是幻覺。幻覺是指幻視,即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或幻聽,即聽到了不存在的聲音,還有幻感,譬如覺得皮膚上爬滿了蟲子,但實際上沒有。
目前有專家稱邱興華更可能是偏執型人格障礙,但有跡象顯示,他可能離偏執型精神分裂症並不遠。
首先,他儘管有不信任一般人的跡象,但他對家人一直不錯,只是到去年年底才明顯改變。
其次,他已經產生了明顯的幻覺。據《南方週末》報道,7月9日,有村民看到邱興華在臉盆裏放了兩塊石頭,於是問他:“你放石頭做啥?”他回答說:“不是石頭,是螃蟹。”
如果他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說的,那這隻能是幻覺。
此外,他母親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在這樣的家庭中,孩子們也患上精神分裂症,並不是很罕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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