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夢痕
王光英出生那年爆發了五四運動,揭開了中國現代史第一頁。中國的工人、知識分子高舉反帝愛國的旗幟,要求民主與科學。這預兆着他一生將在革命年代和艱難時世中度過。
他的出生地是北京西城絨線衚衕。生後一百天,全家搬到西城舊刑部街。
舊刑部街是清末民初權貴顯宦的聚居區。王光英至今還記得與他家同一條街的有曾國藩、左宗棠、張作霖等的邸宅。舊刑部街王家的門牌是32號。這是一座堂皇的北京式深宅大院。高門樓、高臺階、高門檻,大門口有對石獅子,門上有黃銅門釘。雕花影壁內,紅柱綠檐的迴廊,庭園深深,花香陣陣,栽滿芍藥和紫藤,園中有兩株高大的白海棠樹,春季開花,含蕾時是淺粉的,開花後滿園一片潔白。
王光英的父親王治昌(號槐青),辛亥革命前留學日本,是早稻田大學商科畢業生。他沒有祖產,留學期間,是一個邊上大學邊在一所日本基督教青年會辦的補習學校當英文教員、勤工儉學的窮學生。
王槐青在日本時,晚清昏戾而擅於弄權的西太后尚稱老佛爺;以孫中山爲首的志在推翻封建皇朝、建立民國的同盟會已經成立,而在封建皇朝內部,也出現了以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大官僚爲首的洋務派。他們從西方國家引進大工業生產技術、設備和企業體制,培養相應的人才,欲圖自救、自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是中國從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爲主體的封建社會向工業化大生產近代社會演變的開始。任何社會的真正進步,總是以經濟和生產力的發展爲基礎的。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現像王家這樣的家庭就不是偶然的了。
王光英、王光美名字的由來
1918年徐世昌由段祺瑞的安福國會選爲大總統後,王槐青入閣任農商部工商司長,繼而代理過農商總長。
談王槐青,不能不談他的外交生涯。這不僅關係到他的生平,他的政治態度,而且還關係到他的家庭、子女,尤其是關係到幾十年后王光英和王光美的政治命運。
也許由於王槐青是日本留學生,後來又主管中國的經濟,因而在北京政府時期,他曾以公使銜作爲中國代表團的成員,參加了兩次重要的國際會議:一次是1919年舉行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討論對德和約的巴黎和會,另一次是1921年舉行的討論列強海軍軍縮和太平洋問題的華盛頓九國會議。
人們很難設想,王光英、王光美這對兄妹的名字,竟會與那兩次會議有關。
有一次,王光美同人談到她和王光英兄妹二人名字的由來。她說:光英是巴黎和會那年生的。當時我父親適在倫敦,接到家中發去的電報,說我母親生了一個男孩。他觸景生情,就取名爲光英。兩年之後,我父親在美國參加華盛頓九國會議,又接到一個電報,說這次生了個女孩。他又觸景生情,給我取名爲光美。
做父親的無論如何難以料想到那兩次觸景生情,日後會給這對兒女帶來那麼大的災難。十年浩劫,造反派把這兩個名字說成一個是光照英國,一個是光照美國,而英美是當時世界上兩個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這不是做父親的夢想子女在中國搞資本主義復辟嗎?
巴黎和會是在1919年1月舉行的,王光英的生日是該年農曆7月。時隔半年多,爲什麼王槐青還滯留在倫敦呢?
原來,當時北京政府迫於民憤,拒絕在對德和約上簽字,並繼續交涉山東問題。當時,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全權代表是外交總長陸徵祥和顧維鈞、王正廷。王槐青是代表團成員之一,其職銜是特命全權公使。由於當時中國拒絕在對德和約上簽字,所以巴黎和會所觸發的五四運動,愛國反帝的民衆所憤怒聲討的是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這三個人都是親日派,與日本簽訂二十一條的。前者時任北京政府外交次長,後兩人先後任駐日公使),而不是上述三位全權代表。
一張珍貴的照片
王槐青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有個同學,又是他的拜把兄弟,就是中國現代史上著名的國民黨左派廖仲凱。王光英幼時有個極深的印象:有許多年,王家的堂屋(大客廳)的炕上一直放着一張照片,那是廖仲凱與王槐青的合影,站在兩人中間的一個小孩是廖氏的幼子廖承志。
王光英說:那張照片放在靠牆的炕沿左邊架子上,並不顯眼,但卻放了那麼多年,這似乎能說明廖仲凱在我父親感情上佔有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我後來常常想到,一個家庭、一個人的小事,是和天下大事、國家大事聯繫着的,王光英又說:我父親退出北京政府,恰恰與廖仲凱在廣州被國民黨右派暗殺是同時(1925年8月20日),我相信這決非巧合。我父親是在巴黎和會中親眼看到中國被西方列強如此欺侮,又震驚於南方的革命力量竟遭右派暗算,然而他無回天之力,才退出喪權辱國的北京政府的。
王光英從小就注意到了那張照片上中間站着的孩子。他說:廖承志長大後人稱廖公,是個很風趣的人。最近,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他的一幅自畫像,胖子,笑眯眯,坦露着大肚皮,叉開雙腿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畫面上有他自己的題辭:“革命者的神經,不要像纖維一樣,應該如鋼絲一樣!因此,經常笑,經常頭向着天,永遠不要消沉!”我看了很感動。
其實,廖承志那幅自畫像,惟妙惟肖地畫的也是王光英。
廖承志解放後擔任過全國青年聯合會主席,王光英擔任過副主席,他們在青聯一起工作,廖承志對王光英的待人接物有很大影響。民族氣節與開明士紳
王槐青的可貴處,不僅在腐敗的北洋軍閥統治期間是革新派,而且在抗日戰爭期間保持了民族氣節,並支持他的夫人掩護中共在北平的地下工作者。
淪陷時期,王槐青明志自守,杜門謝客,不爲任何威脅利誘所動。當時,王家是吃棒子麪,變賣家藏度日的。
到1949年春天,北平初解放,王家從北京政府時期留下來的,恐怕只有前述坐落在舊刑部街的那座深宅大院了。但也在解放初期,這座深宅大院由老夫人董潔如在宅內創辦了一家乳嬰託兒所,專收解放軍和共產黨的女幹部在進軍途中生下來的嬰兒。慶祝建國十週年時,董潔如把王家這座舊宅捐獻給政府以興建北京十大建築。舊刑部街路南和附近的報子街路北的房子一併拆除後,建成了現在繁華的西長安街。就在原來王家舊宅的地基上,蓋成了今天那座富有中華建築特色、壯麗的民族文化宮。
王槐青歿於1956年。北京一解放,周恩來總理就請老人任中央文史館第一名館員。第一天就任,是周恩來親自用車送他去文史館的,並對他說:老先生一生不容易,是愛國的。
臨水朱門花一徑
有人好奇地問王光英:府上這樣門第,北洋政府高官,爲什麼會這樣進步,有這麼多共產黨員?
那是因爲我們母系。王光英回答。王光英把他的家庭稱做母系社會。意思是他的家庭所以能進步,是由於他母親在這個小社會中起主導作用。既稱系,就不只是他母親一個人。老夫人把自己的一生,她的理想與追求,她的家庭和子女,都奉獻給共產黨的事業了。
王光英的母親董潔如,孃家原系天津鹽商的後裔。董家是繼天津著名的老八大家之後的新八大家之一。這也就是說,董家是由封建商人轉到新興的工業資本家階級的。
董潔如是封建家庭的閨秀中最早追求婦女解放的。她反對婦女纏足,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衝出閨門,受教於北洋女子師範大學。
王光英說:我母親是最早要求自我解放,要求自由、自己拯救自己的老一代中國婦女。王光美說:我母親當時的行動,現在看來是尋常事了。然而在她那個年代,不能不說是開風氣之先,要知道那是在封建制度正在土崩瓦解、五四運動之前發生的事。
王光英兄妹童年時,董潔如就告知他們,她有三位親屬是與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李大釗,同時被軍閥張作霖逮捕,並於1927年4月28日一起就義於絞刑架上。因此,王氏兄妹從小就知道他們有三位長輩是中國革命的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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