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之惑:一個違規億元項目和一箇中部欠發達城市的發展邏輯
隨着新一輪經濟崛起而出現在中國大舞臺上的,是無數個增長的聯盟——其中一方主角是急切的地方政府,另一些則往往是各色資本,尤其是那些受到諸多政策掣肘的資本。但是這一次,在宏觀調控的大勢下,河南中部的縣級市汝州頭撞南牆
《詩經》反覆吟唱的汝河流淌千年,見證華夏文明的發源與繁華,看過兵馬嘶鳴民生凋敝,也看過重新奮起的希冀與熱望。現今,它的身畔,沉默是今晚的鑫源豐。
9月23日夜,汝河之畔的河南汝州市汝南工業區,佔地千餘畝的鑫源豐工廠裏只有黑暗和沉寂,和着秋蟲呦呦。幾排錯綜相連的巍峨設備腳下,一臺有些鏽跡的翻斗車呆舉着大半鬥石塊,像一隻伸向半空的手。
兩個月前被暗訪的副省長怒斥之後,這個未批先建、趕了一年工的項目就此戛然而止。
不久,河南省兩次上報國家發改委,在按中央要求進行的地方億元以上新開工項目清查中,宣佈停建兩批共37個項目。鑫源豐赫然列於名單之首,此時它距建成投產僅一週。
已投資3億的這項工程是汝州有史以來最大的項目,一旦投產,每年上交當地利稅將超過此前這個縣級市的全部進賬。
如果沒有這場宏觀調控,它也許會是汝州最耀眼的一棵搖錢樹。但如今,作爲河南清查單上的一項,它只能瑟縮在鄭州——一個最近宣稱要建成“東方芝加哥”的城市——百里之外,在一塊鐵路與高速公路交織而成的空地裏,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在當下的中國,鑫源豐遠非“獨愴然”的孤例,它既非首個品嚐失落的工業項目,亦非最後一例。中國這個愈來愈巨大的經濟體,在愈來愈接近現代標準的外表之內,是一個結構分散、由大大小小地方經濟單元組成的混合物。東方巨龍遼闊的身軀上,每一寸肌膚都正沿着不同紋理飛速生長,希望與疼痛相生相伴。
“富可敵市”的項目
不難理解鑫源豐之於汝州的意義,當汝州如同河南的其他城市一樣,在歷史的千年起落中蓄積壓抑已久的激情之時。
許多個世紀前,距洛陽、汴梁(今開封)均不遠的汝州,水陸輻輳,沃野千里,曾經冠蓋如雲,以“多金”被管仲向齊桓公推薦,至北宋則被選中生產汝瓷那樣華美無雙的稀世珍品。
但正因地理之便和富足,這裏也成兵家必爭之地:武王伐紂、岳飛抗金、李自成起兵、紅巾軍、白蓮教……戰禍連年,加上水旱蝗湯,汝州一度哀鴻遍野,“夫賣其婦,父鬻其子,人相食”。
1400年間,曾經盛世繁華的汝州淪爲中國最貧窮的地方之一,其中的無奈、悲傷與不甘,一位汝州詩人已有精確描摹:“但看舊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直到1990年代鄉鎮企業初現生機之時,積弱已久的汝州才藉着一些小煤礦小水泥廠光景稍好,一度成爲河南百強縣之首,甚至傳出村支書買點鈔機數錢的軼事。但這只是曇花一現。隨着礦務局長起家的時任市委書記被槍決,加上隨後的經濟緊縮與全國關停“五小”行動,汝州重新跌落,2000年時地方財政連工資都發不出來,全國公務員每次調薪在這裏被戲稱爲“空調”。
“如果你不知道河南有多落後,就不會明白我們有多痛苦;如果不能體味這種痛苦,就無法想象發展的願望有多強烈。”一位28歲的河南姑娘對記者說。她激動得有些結巴,聲音發顫。
這種普遍的情感在汝州尤爲洶涌。
現在的市委書記從鄉幹部起步,19年來從未離開這裏,眼看着經濟多年停滯、財政收入從百強之首一路跌到排不上號。前兩年省裏領導來視察,當街問道,怎麼汝州一點變化都沒有?不難想象汝州官員的感受。
而此時,2002年以來新一輪經濟發展週期的到來在全國各地——尤其是東部沿海——製造了越來越多的GDP神話。
充滿着壓力與誘惑的時刻,“富可敵市”的鑫源豐項目出現在視野中,很快成爲汝州招商引資“搶”來的重點工程。
這個氧化鋁項目原打算在三門峽市或寶丰市落戶,汝州聞訊主動出擊,熱情相邀。儘管目前已沒有人願意談論當時爲了引資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但不難想象“搶奪”的艱難——各地都投身於招商引資的激烈競爭之中,在沒有太多優勢的河南競爭尤甚。
不管過程如何艱難,最終的結果是,鑫源豐落戶汝州,成了後者爲繁榮而押上的一個大賭注。
增長聯盟
就像崑山牽手臺資,隨着新一輪經濟崛起而出現在中國大舞臺上的,是無數個增長的聯盟——其中一方主角是急切的地方政府,另一些則往往是各色資本,尤其是那些受到諸多政策掣肘的資本。
鑫源豐正是這樣一個聯盟的產物。事實上,工業化的浪潮捲過哪裏,這種聯盟就延伸到哪裏,星羅棋佈的工業園便是殷勤的邀請函。尤其是在財政薄弱的中西部地區,聯盟往往被看作是增長的惟一希望。
兩年前,長期以來作爲商品糧基地存在的汝州,第一次提出了“工業強市”的口號。加上入選河南省管縣試點,得到進一步放權讓利,更激發了這個城市的增長熱望。
當全國各地新項目新工廠如雨後春筍之時,汝州的“春筍”卻屈指可數。小小一個縣級市,產業鏈遠未形成,配套設施難說完善,外資瞧不上,國資不想瞧,高新技術不願來,自主創新做不了,惟一之計便是資源。
一個自唐開始製陶,明代中期大量採煤,當年鄉鎮企業留下的僅有的一點工業基礎也莫不與資源有關的地方,礦產資源正是僅有的工業支柱。2003年前後,除了澱粉廠等一兩個農業項目外,焦炭廠、電廠、水泥廠的高塔煙囪次第林立,紛紛開工。
2004年,汝州新開工億元以上項目12個,固定資產投資增速達122.5%,地方財政收入增速64.2%。就在這年,這個打輛出租車不用10元錢就能轉完所有街道的小縣城裏,“街道寬了,路燈亮了,路邊花壇也多了。”
但令當地人耿耿於懷的是,偏偏在利潤最爲暴漲的氧化鋁上,汝州卻落了空。號稱“百里煤海”的汝州既有煤又有電,也有鋁土礦,具備生產氧化鋁的一切要素卻恰恰沒有氧化鋁廠,只能眼睜睜看着氧化鋁300%的暴利而將挖出的礦石廉價賣到其他城市。
同樣耿耿於懷的,還有幾百裏外的河南神火集團。
神火集團是國家520家重點企業之一,集煤、電、電解鋁、鋁加工爲一體,擁有上市公司G神火。它一直苦於其產業鏈最上端的原料氧化鋁在中國尚被中鋁公司一家壟斷,不得不長期受制於人。
早在2002年,董事長李志經就以人大代表身份上書中央呼籲打破壟斷,並曾爲拓寬進口渠道百般努力,但收效甚微。近兩年氧化鋁價格一路飆升,不少企業千方百計擠進這個封閉的行業,僅在河南當地就有四五家開工建設,神火也心動不已。
一個有鋁土礦,一個缺氧化鋁,新聯盟迅速形成。然而,它們的結晶卻因爲國家產業政策之故遲遲無法落地。
鑑於徘徊在氧化鋁項目的資本激增,去年9月,國家發佈鋁工業產業政策中要求嚴格氧化鋁項目建設,新建項目需經國家發改委批准。業內人士的共識是,在壟斷企業干預和國家擔心經濟過熱的雙重因素下,批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出“狸貓換太子”由此上演。
在2005年初設立之時,鑫源豐名爲神火化工有限公司,由神火集團及其兩個子公司出資2000萬成立,前者佔股99%。
國家發佈產業政策不到一個月,神火化工更名鑫源豐,經營範圍變爲“4A沸石的生產與銷售”;所屬行業從鋁冶煉業變爲“化學試劑和助劑製造”;神火集團的股份降至20%,大股東讓給神火集團工會(佔股74.9%),剩下的則屬於13個以自然人身份出現的鑫源豐管理層。
氧化鋁就此變成了化學試劑生產,前者需嚴格審批,而後者只需自動登記。汝州市環保局也由此鬆了口氣,一個鮮爲人知的細節悄悄透露了這一點:設立之初時其出示的關於該項目符合國家產業政策的一張手寫證明,變成了更爲正式與詳細的文件,儘管兩者都蓋着公章。
一個“相當於再造一個汝州”的項目,帶着各種複雜的期待,終於在增長聯盟的精心呵護下破土動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