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臺灣著名作家柏楊和夫人張香華在臺北縣新店的家中接受中新社記者專訪。圖為柏楊在翻閱中新社編輯出版的《臺海大交流》一書。
張女士說,柏楊先生希望別人叫他詩人。
9月17日,臺灣著名作家柏楊和夫人張香華在臺北縣新店的家中接受記者專訪 |
幾天前,86歲高齡的作家柏楊病重的消息傳到大陸,甚至有人擔懮老人是否還能挺過這一關。但就在這時,柏楊夫人張香華卻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北京,處理柏楊先生捐給現代文學館57箱手稿和物品的相關事情。
她告訴記者,現在柏楊先生的病情有所穩定,甚至還能說話了,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已十分高興。11月27日記者見到的張香華還是懮心忡忡,但伴隨好消息不斷從臺北傳來,28日面對記者,張香華笑容明顯多了很多,心情也開朗了一些。 談病情——柏楊患上肺炎住進醫院
記者(以下簡稱記):聽說柏楊先生病重住院,現在身體狀況如何?
張香華(以下簡稱張):從2000年起,他心髒就有問題,今年又患上肺炎。這次是11月21日住院,其實他11月3日剛出院,但出來後發現新的病菌又被送進醫院了。因為肺炎,他的呼吸很嚇人,痰多導致呼吸困難,要戴氧氣罩;吞咽也困難,他曾拒絕喝水吃東西,食物吃進去就嗆出來,蠻嚇人的。因為吃得少,導致營養不良。我跟他說,你要插鼻胃管,否則你不吃東西不喝水,怎麼吃藥?他接受了。
記:他對醫生的治療配合嗎?
張:不配合。
記:為什麼?
張:首先是生理上本能的拒絕吧,因為治療過程實在痛苦,像插鼻胃管讓人很難受,年紀大了血管也不好找,有時打針要找來找去,你可想象那種情形,他86歲了啊。
而且,我想久病也會讓人沮喪。有一次他跟我說,下一次我們出門,要帶位男士,比較有力氣。我聽了就很難過,下次還怎麼出門啊,光機場就那麼大,即使坐輪椅,那麼久身體也受不了。
記:您這次來北京柏楊先生知道嗎?
張:他知道。走之前,我問他,我留在臺北好不好?他就搖頭。當然,我是否到北京主要取決於他的病情,不是他的想法。
記:現在他不能講話嗎?
張:我離開時還不能講,但這兩天我打電話聽說他講話功能有點恢復。我曾叫護士把電話放在他耳邊跟他說話,不過說真的,他昨天講的話我還聽不懂。所以我說他病情不穩定,不曉得又會有什麼變化。 談心態——我們一向主張安樂死
記:在這種狀況下,您的心情一定很不安吧?
張:我害怕多想,過一天是一天吧,不想那麼多。最重要的是他的病情要穩定下來,不要惡化,也不要受那麼多的罪,要減輕痛苦。我跟醫生講,如果他心跳停止,你千萬不要電擊。
記:為什麼?一般人只要有一線希望都不能放棄。
張:我沒有親眼目睹過,但朋友跟我講過,他年齡這麼大了,勉強救活,處於昏迷狀態,對他來講跟死亡沒什麼區別。他也一向主張安樂死。
記:聽說這次先生住院,一些探望他的人還讓您很不高興。
張:對。我覺得,我們的教育裡教這個,教那個,卻沒教我們如何面對死亡。面對自己的親人死亡,要用什麼樣的心態;你去探望病人,要對病人講什麼,這都需要教育。
一個朋友探望柏楊,很煽情,在他面前落淚。我最受不了這個,好像一定要這樣纔表示自己跟柏楊多好。我跟這個朋友說,你要這樣下次不要來了。他說我沒你那麼成熟,我控制不了。問題是,你控制不了,到外面發泄呀。你這樣,家屬怎麼辦,是倒過來安慰你,還是和你哭成一團?正確的態度應是溫馨和關懷,而不是如此簡單粗糙的表達。
記:面對落淚的朋友,柏楊先生什麼反應?
張:他當時也很勉強,後來跟我講:『好可怕啊,再來就說謝謝吧。』他意思是,這個人再想來就婉拒吧。
記:柏楊孩子多數不在臺灣,您是照顧他的主力。但您也快70歲了,照顧病人一定很吃力吧?
張:最吃力的不是照顧病人,是無助的心情,對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感到惶恐。我最近天天做噩夢,覺得自己真的快崩潰了。我一直覺得自己蠻理性的,可現在忽然覺得不夠用了。
談創作——他希望別人叫他詩人
記:柏楊先生最近捐了57箱手稿和物品給現代文學館。您這次來京也是處理相關事宜。這57箱中有近千件手稿和物品,如柏楊的獄中手稿,還有書信、書桌椅、筆等。為什麼要把這麼多東西捐出來?
張:把這些東西放在有意義的地方,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研究,比放在家裡重要,畢竟家裡不可能每個房間都恆溫恆濕,臺灣又是海島,還不是眼看著幾年就壞了。臺北也有搞文物的朋友說想拿走。可我想,他的心態是不一樣的,不會把這些東西變成知識的工具,讓大家利用。
記:孩子沒意見嗎?
張:有時孩子的意見是另一個想法,所以我也贊同早點處理這些東西,萬一時間錯過了,在法律上就不好做了,財富會動人心,會把事情變得復雜。
記:在情感上您難受嗎?畢竟這些東西有的伴隨你們20多年了。
張:我不難受。人都留不住,你最心痛的事情都沒辦法,留東西有什麼意義?所以我纔會寫《酒店打烊我就走》,有的事,不要那麼執,否則很痛苦。
記:這次您來北京,還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簽約,明年推出柏楊小說集。大陸讀者更熟悉的是柏楊先生的雜文和歷史書,您如何評價先生的小說?
張:小說是他年輕時寫的,看上去似乎不像是今天的柏楊寫的。相比之下,我更注重他的歷史和雜文。至於小說,我覺得他應該可以寫得更好,既然他文筆這麼出色。
記:柏楊先生還有一個沒被大陸讀者所了解的纔能,就是詩歌。您是詩人,如何評價先生這方面的纔氣?
張:他自己說希望別人叫他詩人,他在獄中寫了近百首詩,但這一面很少展現,也很少被人重視。他覺得自己創作的詩歌被冷落了,一直希望能比現在更被大家喜愛。我很重視他寫的詩,雖然他可能不是那麼嚴格遵守格律,但詩中有他的境界和氣宇。而且他在其他寫作領域很少表現出細膩,但在詩歌中體現了這一面。
談遺憾——未享兒孫繞膝天倫樂
記:您曾說過,柏楊此生有個遺憾,就是在臺灣,他沒有一般家庭中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張:柏楊一共結婚五次,在大陸有兩個女兒,一個在西安,一個在河北,都已退休。在兩岸開放前,柏楊和這兩個孩子一直沒有來往,現在孩子也不方便經常去。他後來在臺灣也有孩子,但他入獄將近10年,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當然跟孩子關系就比較疏遠。他跟我的婚姻是他家庭生活中最穩定的,但我跟他沒有子女。
記:你們結婚時就確定不要孩子嗎?
張:我們當初說好了不要,但他晚年有點後悔。
結婚時,他剛出獄,很多事情從零開始,而且當時我不曉得他在大陸有兩個女兒,可能他自己心裡有數吧,覺得有兒有女了,所以不要孩子。我基本上沒特別堅持什麼,他說不要就不要嘛。我跟他是第二次婚姻,此前我有三個孩子。
談自己——在寫詩歌『病,是一場預演』
記:您本人是著名詩人,跟柏楊先生結婚後,分擔了很多他的工作。自己的詩歌創作受影響嗎?
張:肯定會受到影響,但一直在持續創作。我跟他情況不一樣,你讓我寫散文,哪怕小說,如果逼著我,我也能寫出來。但詩歌還真不行,如果應急寫,還真不曉得怎麼寫。
記:您剛剛說自己非常理性,這跟寫詩似乎有點衝突?
張:其實我感情很強烈,但正是因為害怕煽情害怕感情泛濫,所以一直要求自己要有理性思維。
記:最近還在寫詩歌嗎?
張:最近剛剛寫了一首,不過沒有完成,是個很大的主題,關於死亡的。寫了蠻多了,但沒時間精力刪改整理。開頭是『病,是一場預演』。我只記得這一句,在我看來,疾病就是死亡的預演。我就是想講,死亡怎麼上臺、怎麼謝幕。
記:對於以後的生活,有什麼想法嗎?
張:我不知道,不過最近可能因為太累,有點低潮,希望以後能漸漸淡出大家的視野,自己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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