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6日下午3點,47歲的張淑英和她的4位同伴忐忑不安地在甘肅省信訪局的會議室坐了下來。
隔着圓桌,坐在她們對面的是“只在電視上見過的人”——甘肅省代省長徐守盛。
一字排開,坐在徐守盛周圍的是省政府辦公廳、省政府信訪局、省國資委、省勞動和
社會保障廳、省司法廳、蘭州市政府等部門的諸位一把手或分管負責人。
這是甘肅最高領導層信訪接待制度改革的一次嘗試。
省長的姐姐也曾下崗
原蘭州“一毛廠”於2001年破產,3530名職工其中女職工2612人 與原企業解除了勞動關係。
今年6月,這些人在得知有關部門原來承諾的女職工50歲退休的保證不能兌現時,便開始到省、市各級政府集體上訪。
11月14日,她們得到通知要選5名代表見省長,“當時真的不相信,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張淑英回憶,當時多數人是抱懷疑的態度。
有人馬上做出悲觀判斷:“這些年上的當不少,而且不到一個月前,600多女工剛到過省政府。”
初見省長時,她們的態度可想而知。徐守盛當即勸她們放鬆心情,就像平時拉家常一樣把問題慢慢談清楚。
徐守盛和她們一一握手,一就座就微笑着說:“我今天就是要來聽聽大家掏心窩子的話。請你們把最關心的事、最真實的困難和要求都告訴我。”
“坦率地講,我在江蘇任市委書記時,姐姐也下崗了,我當時也只能幫助她去一家公司收廢品,不能安排更好的工作。”
作爲外調幹部,徐的的講話快速、直逼要害,一位在場的工作人員回憶,徐守盛說這話時神情自然,而舉座卻無不動容。
“省長能跟我們將心比心,讓我們卸下了包袱。”另一位女工代表康淑珍說。
在省長的鼓勵下,這些女工把積在心中的苦水慢慢倒了出來。張淑英全家11人都是該廠職工,下崗後又遭遇兩位親人去世,買斷工齡的2萬元錢購買分配住房產權時也早已用完。
像大多數一線擋車工一樣,張淑英她們落下了一身的職業病,頸椎病、腰間盤突出,很多女工由於機器運作時不能停,搶分奪秒也捨不得上廁所,現在“尿都夾不住”。
張淑英下崗後賣過報紙,做過“清潔”,在車站打工,但因身體原因,都不能幹得長久,孩子也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
“打工掙的錢剛夠自己買點藥。有的職工就在家裏病死了,有的跳了樓……”徐守盛認真地傾聽,女工哽咽處,他輕聲安慰幾句。
在場的一位記者注意到,女工們的遭遇大多雷同,說得比較瑣碎,但徐守盛很耐心,不時插話,仔細詢問女工的子女、配偶和家庭情況。
徐守盛語重心長地對5位代表說:我也是老百姓出身。我很理解大家的難處。解決改革中的問題和困難還需要一個過程,大家既要體諒黨和政府的困難,更重要的是要用足黨和政府的政策,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創造財富。
針對無序上訪,徐守盛最後還給代表們“上了一課”:以後你們有什麼困難和問題,可以隨時通過正常渠道反映,黨和政府的大門是永遠向羣衆敞開的。如果大家反映問題不按規定的程序去辦,都圍在政府門前,不但會影響政府的正常工作,也會造成不良影響。
“吵架會”爲什麼能解決問題
然而,真正的壓軸戲還在後面。女工們的上訪要求究竟能不能得到滿足?
5名代表退場後,徐守盛立即開了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省政府國資委、蘭州市政府、省司法廳等相關部門負責人蔘加的現場辦公會,對這5名女工代表反映的問題進行研究。
省信訪局局長張興照告訴記者,2001年1月12日,“一毛廠”宣告破產,但破產清算時間達兩年。按國務院 1978104號文件,女職工50歲退休;然而,2001年底,在破產清算期間,勞動和社會保障部下發《完善城鎮養老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政策有關問題的通知》,女職工55歲方能退休,兩個文件產生了矛盾,各相關部門依據的政策不一,問題也因之而起。
張淑英她們算了一下,如果按照55歲退休,多交的和少拿的加起來每人要損失5萬元錢。而她們再也撐不下去了。
“當初就這一問題曾專門派了工作組,兩年期間,工作組多次變更,由於歷史、政策因素,工作組答覆也不一致”。
張興照說,2003年起,職工開始上訪,曾圍攻工作組長達10小時之久,今年女工又與政府發生了嚴重的衝突。
一位在場人士回憶,在辦公會上各部門分歧比較大,對於一個解決方案,有的部門同意,有的部門不同意。各自拿出法律和政策依據激烈交鋒,“像吵架”。
在張興照看來,這樣的“意見交鋒”求之不得,“這樣經過充分討論後由省長拍板的解決方案也能讓大家都服氣。”
會議最後決定,原蘭州“一毛廠”於2001年宣告破產後,企業法人資格不復存在,企業與職工的勞動關係也隨之終止。原蘭州一毛廠女職工的退休應按照國發1978104號文件規定的退休年齡(50歲)辦理退休手續。
此時,康淑珍她們在會議室旁邊的一個辦公室經歷人生最煎熬的一場等待。“內心特別恐懼,甚至害怕聽到結果,因爲太擔心是壞的結果了。”康淑珍說。
當她們再次被招進會議室時,徐守盛來不及聽一聲感謝就已經走了。張興照向她們宣佈了決定。“她們高興得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第三天又送來了錦旗和牌匾。”
張淑英說,“當時都不知道說啥感謝話了,我們幾個人抱着哭成了一團,多少年都沒有眼淚了呀。”
11月30日,2492名女工給徐守盛寫來感謝信。
“老大難,老大一出面就不難”
在中國,信訪問題一直是極爲敏感的問題,其背後則是社會穩定。
關於信訪,六中全會的《決定》明確提出,要拓寬社情民意表達渠道,推行領導幹部接待羣衆制度。
同樣在接訪現場的甘肅省政府祕書長姜信治半開玩笑地說,這是甘肅省貫徹六中全會精神最快最及時的一項舉措。
10月12日,六中全會公報發表,信訪局組織學習,信訪局官員認爲,貫徹六中全會必須從領導開始,如何貫徹?
“既然六中全會確定我們國家的各級領導幹部要推行和倡導這一聯繫羣衆的接訪方式,我們就着手組織方案制定。”張興照說。
這份名爲《建議省委省政府領導接待信訪羣衆》的文件在10月下旬拿出了初稿。
信訪局有的工作人員心裏犯嘀咕,書記、省長能願意嗎?張興照親自把文件送去給省委書記陸浩審閱,“我對書記比較熟悉,我在蘭州當市政府祕書長時,陸書記是市委書記,以我對他的瞭解,我覺得這個事能行。”
陸浩細看了一遍文件,當即表示,“這是好事啊,我支持。”
“在文件簽發過程中,我們就梳理了領導接訪的重大案件,並預約了徐省長,之所以是省長首先接訪,是因爲這事必須從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帶頭做,重中之重是省政府,省委則起到協調作用。”張興照說。
據瞭解,甘肅信訪總量在多年持續攀升後有所下降,但仍在高位運行。2004年達20.2萬件人 次,2005年仍有18.1萬件人 次;羣衆信訪問題主要集中在企業改制、涉法涉訴、城鎮拆遷、土地徵用、社會保障以及幹部作風等方面。
信訪主體成分日趨多元化,涉及社會各個階層。同時,信訪工作也存在信訪渠道不夠暢通、工作責任不落實、辦理信訪事項效率不高、羣衆信訪秩序混亂等問題。
“信訪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們也很窩火。”省信訪局副局長秦仰賢說,“很多信訪問題都是權力機關造成的,但矛盾的反映卻集中在信訪部門,而信訪部門卻沒有處理權力。”
秦說,現在的信訪問題和前幾年不一樣,很多問題都涉及到方方面面,需要由一個領導出來協調。
當然,需要省領導出面解決的都是符合文件中規定的,“重大、重點、重要、突出”的老大難問題。張興照說,目前甘肅這樣的問題不超過5件。
“老大難,老大難,老大一出場就不難了。”秦仰賢笑說。
現在國務院的信訪條例也取消了“歸口管理”一條,很多問題沒有主管單位,出現了無口可歸或者多口難歸的現象,這種新形勢也需要我們制度上的創新來適應和解決。
“就拿‘一毛廠’的事來說,如果不是省領導出面,肯定還要長時間拖下去。”張興照表示。
“所以,我不認同外界說我們是作秀的評價,不但不是作秀,而且這一做法有制度完善的深層意義。”
另外,甘肅省信訪局是二級局,副廳級建制,“我們常常要協調的是廳級機關,在體制上也不順。”一位信訪局工作人員表示。
不僅是“消防隊長”,還要當好“參謀”
實際上,省領導尤其是省委省政府一把手下決心抓信訪已經見到實效。
一位省政府官員透露,去年新的信訪條例出臺後,省委專門召開常委會討論這個問題,當時的省委領導說,必須要轉變觀念,“你們不要以爲羣衆上訪就是鬧事、找麻煩,這至少說明老百姓對你黨委、政府還是信任的,纔來找你解決問題。”
張興照說,去年以來,中共甘肅省委先後將全省反映突出的70個信訪案件分配給省委常委和副省長,由這些官員包案解決。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信訪形勢發生變化。去年9月至12月,信訪量同比下降43%,圍堵省委、省政府大門的上訪同比下降67.4%。
張興照分析說,“在領導層面,主要是領導包案制,對於解決重大信訪問題,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但有也侷限性:一是書記原則上不包案;二是主要領導沒有當面聽取老百姓傾訴的機會;三是辦理環節不夠嚴密不夠及時。”
一位省領導說,“一些地方和部門的領導對信訪工作不重視,不聽取彙報,不認真研究,不跟蹤督辦,對信訪問題解決不力。一些地方和部門的領導以工作忙爲藉口,不能很好地堅持定期接待羣衆來訪的制度。”
張興照透露,明年甘肅各地市和部門領導接待信訪的制度也將確立。“省委書記、省長已經做出表率了,你市委書記、市長還能說這個制度文件我不能發,我沒時間接待信訪嗎?”
這次解決“一毛廠”的問題,省財政要爲此多支出1.5個億。張興照說,“財政有點困難是實在的,但是要先解決社會矛盾問題,先保職工吃飯。”
他透露,今年甘肅省財政增加的部分將主要用於解決各類社會矛盾,幫助弱勢羣體。
“甘肅一年少修3公里高速公路,對甘肅的穩定來說沒啥問題,但要是2492個老百姓及其家庭不穩定,那對甘肅的影響實在太大了,這就是中央講的統籌兼顧問題。”
張興照認爲,他們的工作對社會穩定有巨大貢獻,信訪局長不僅是“救火隊長”,而且還要做好領導的參謀。“這次‘一毛廠’問題,省長最後還是認可信訪局給出的參考解決方案。”
“只要我在信訪局長任上呆一天,省領導親自接待信訪的制度就會堅持下去。”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