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面見一位朋友,但是我至今不知其名字甚至性別,姑且以“他”稱之吧。他是我在調查“深圳第二人民醫院燒傷科天價收費騙取工傷保險”一事中的舉報人,隱姓埋名在醫療系統裏的“深喉”,也是我迄今爲止新聞調查生涯裏最神祕的線人。
9月與10月,他以每星期一封的頻率給我寄舉報信。信裏稱他還以同樣的頻率給深圳的一些監管機構和國家監察部寄信。全部是打印文字,信封上有六個鮮紅的驚歎號,惟一的聯繫方式,是一個無論什麼時候打過去都接不通的手機號,旁邊註明:只能發短信。
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調查題材,尤其是在國家總理都強調要守護好社保基金的背景下。我試着發信息,連續幾天都沒有等到回覆。我清楚這些內部舉報人的心理,他們在舉報無望後,常常會銷燬掉一切痕跡,包括銷掉電話號碼,以求自保。
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短信卻忽然在幾天後的深夜降臨:“能聯繫上你真好,如果你有足夠的堅持與勇氣,就可以發現巨大的黑洞。”我一下子就笑了,回覆:“我以爲你已經銷掉手機號了,看得出你是個不輕言放棄的人。”他回覆:“只是盡一名醫務人員的本分而已,其實私下裏,很多醫務人員都是見不得那些不講醫德的行爲的。”
爲了判斷他所提供信息的真實性,以及他的動機是純粹維護公共利益還是源於個人恩怨,到深圳後,我不斷髮信息要求見面。他回:“你知道安徽醫大的張曙嗎﹖他公開舉報,結果全國的醫生護士都罵他有病,全院無人理他。我害怕這些,我害怕丟掉工作,我不敢和你通話,不能讓你聽出聲音,甚至發信息都怕朋友知道,我沒有任何個人恩怨……只是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黑暗!”
總有一些人,他們的良知特別敏感,即使是利益共同體的受益者,也會時時反思這個利益體內那些挑戰道德與法律底線的行爲。我曾經接觸過向央視舉報美容材料“奧美定”的“深喉”,一位心懷任俠的衛生系統官員。我也曾經碰到過曾舉報某省巨大腐敗窩案的舉報人,一位遊走在政商兩界的良知之士,數年不息地和腐敗戰鬥。我還碰到過由地下轉向地上的舉報者,一個叫黃元勳的煤礦主,連年舉報,富裕的家庭變得一貧如洗,惟有舉報材料如山。在多次受到生命威脅後,他向省委書記寫遺書。貪官被扳倒之日,他和當地民衆一起放鞭炮相賀,在電話裏向我歡聲大喊……
神祕舉報人差不多每天發來短信,詢問調查進程,提供大量涉案人和監管機構的電話。我找到了幾位知情醫護人員,一一給他們寫信道:“你看到這封信時,請不要驚謊。你不要以爲,這個社會是冷漠的。不,這個社會其實不乏好人,像你一樣的好人,只不過多數時候,他們都藏在暗處,他們沉默着,他們缺乏勇氣。在這個不乏好人的社會裏,最可悲的是好人的孤立無援與孤軍奮戰,所匱乏的是好人與好人之間的相互支援。只要好人們能夠團結起來,哪怕是能夠暗中團結起來,黑暗就不會可怕,真相就沒法被遮蔽!”
一些醫護人員被打動了,他們提供了許多觸目驚心的情況。但多以口頭陳述爲主,這對一個調查報道來說有致命的危險。必須找到書面證據。在一個僻靜的餐館裏,一個內部醫護人員告訴我,他(她)曾經複印了上百本涉嫌亂收費的病歷。後來,時任燒傷科主任的朱志祥被雙規後安然無恙,令他(她)絕望,一怒之下把病歷全燒掉了。
此後的十餘天,我陷入了尋找物證的僵局中,甚至懶得給那位舉報人回短信。有一天他發信:“說實話,沒有您的消息我很是不安:一爲無法徹底幫助您;二怕您灰心走了……您不能放棄啊,沒有您真相如何大白!”
就在證據收集越來越順利的幾天中,報社熱線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深圳的自殺者,在死前想找記者傅劍鋒聊聊。我立即電話回覆,不過還是留了個心眼,新買了一個手機號回覆他。結果一聽聲音,覺得其哭腔是裝出來的,談了幾句後他就問我在哪裏,是不是在深圳。職業直覺告訴我,這不像一名自殺者死前想說的話。我出其不意地反問他:“你是醫生嗎?”對面聲音一下子慌了,說:“是的。”我不動聲色地安慰了他一番再掛機。把這一情況發短信給舉報人。舉報人回覆:“可能是你去廣東工傷康復中心的採訪,讓對方知道了你在調查。這個所謂的自殺電話是來刺探你行蹤的。”他建議我第二天就返回廣州,然後再用廣州的固定電話給這位“自殺者”打個安慰電話,要透出調查沒有成功被迫回廣州的假信息,使對方放鬆警惕,再殺一個回馬槍返回深圳繼續調查。他的建議和我的想法竟然驚人一致,不由生出心有慼慼焉之感。
40多天後,《兩起工傷病例多收161萬天價醫療黑洞吞噬社保基金》的報道終於出爐,涉案人被正式“雙開”了。緊接着,央視又曝光了深圳第一人民醫院的另一起天價醫療事件。神祕舉報人給我發來了一條短信:“在所有人都不敢言的時候,你以良知做了該做的。世上我只感佩你。”後面是連續十個感嘆號。我立即回覆:“敢言對我來說是職業要求,而你身處其中,卻如此勇敢,這纔是真相能揭開的核心原因。我向所有富於良知的人們致敬!”
他沒有再回復,他像一粒沙子消失在大海中那樣無跡可尋了。
或許在多年以後,我的這位未曾謀面的朋友,會在午後的陽光下邀請我去喝上一杯咖啡,然後從容地講述一個關於良知與良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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