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
對話萬鋼
“人生的水很深,但我相信樂在其中”
大學校長:要有定力
人物週刊:作爲一名校長,你怎麼看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卻沒有世界一流大學的現實?
萬鋼:一流的大學,靠的是你培養的學生,靠的是你對自然的探索,靠的是你對社會承擔的責任,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所以,首先要有自信心。
再者,一流大學很難去衡量,也並不是你發表不少文章就是。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國家對SCI那麼有感情(笑)。
實際上,一流的大學在人們的心中很難靠着幾個評估來評。所以,我覺得,大學應該探討它的精神,探討它對社會承擔的責任,探討社會對我們需要什麼,未來對我們需要什麼,只有自己心中的一流,才能成爲世界的一流。
我相信,一流大學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現、建設的,沒有人給你打個發令槍,你就是一流啦。它是在不斷修正自己的辦學思想當中,不斷適應社會需求當中,不斷地爲社會爲人類作貢獻的當中,得到了社會認同和價值,才成了一流大學。
人物週刊:在這個過程中,大學校長應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萬鋼:我一直在回憶4年前,吳啓迪校長(現教育部副部長)離開同濟的時候跟我說過的一段話。她說,同濟是一個百年學校,辦學當中,經歷了我們國家、民族的坎坷,精神是那麼務真求實、嚴謹,所以老師的心中都有一種爲社會做出貢獻的理念。從這個角度來看,同濟的教授不是以發表一篇文章爲榮,而是要建設一片大工程,同濟畢業生也並不是以自己的成績爲榮,而是以爲社會做出的貢獻爲榮,這是同濟內在的動力。作爲一個大學的校長,應該認清這種文脈,認清這種動向,去推動,絕不是什麼是時髦就去追。
一個大學校長,應該有科學家的眼界,應該有務實的精神,應該有政治家的膽魄,看準了的東西,不能放棄,要孜孜不倦地去追求,因爲你承擔的是國家、社會的責任。大學校長要有定力,一條大船,你站在船頭上只要晃一下,船尾巴就要晃出好幾公尺。
人物週刊:前幾年大學擴招,使得大學的教育質量出現了下滑,你怎麼看這個問題?萬鋼:擴招這批孩子大都是1980年後出生的獨生子女,是70年代末下鄉青年回城後生育高峯期的結果,他們的父母由於歷史的原因沒有上過大學,所以盼孩子上學很急切。在這一點上,我覺得中國的大學是承擔了它應有的社會責任的。
我們現在講創新,這麼大一個國家,沒有上千萬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何談創新?但對於一個大學校長來說,不能因爲強調社會責任而忽視我們個人的責任,不能再像傳統那樣辦學,應該有個質量保證系統來保證大學培養人的質量。所以,我對外面的排名不太介意,而是在校內成立了自己的教學質量保證體系。因爲我們要看到這些孩子們的成長,我們要擔負好這個責任。
人物週刊:你從大企業出身,你覺得企業管理和科研管理二者有何異同?
萬鋼:企業有一個凝聚力,大家會朝着一個明確的方向去努力。高校,則鬆散了許多,但在應用學科領域也是不能四面出擊的。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一些教授沒有形成自己的研究系統,樹沒種成,草卻長了不少,這就是一些高產教授的現狀。其實,學院就是一片園地,可以長很多草,也可以種很多樹,但只有把這個樹種起來之後,纔可能慢慢地再長葉子啊什麼的,形成景觀。
人物週刊:你怎麼看高校學術不端行爲?萬鋼:學術不能急躁,特別不能讓輿論牽着鼻子走,這就是我說的大學校長要有定力。科學的發展有一個規律,要給教授一個寬鬆的環境,要有耐心、有定力,不能逼着鴨子上架。我認爲我們大多數的學者,大多數的科學家,他們本質是好的,如果不是外來壓力太大,他們不會去造假。不是不需要評估,但不能讓它牽着鼻子走。
人物週刊:同濟大學5月20日校慶後,你就將不再擔任校長而去北京工作,作爲即將離任的校長,想對所有的同濟人說點什麼嗎?
萬鋼:我要講的會在慶典的大會上講(笑)……
不過,我想同濟人應該有一個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同舟共濟、自強不息(“同濟精神”的核心內容)。我很感激能有一個機會在這樣有優秀傳統的學校工作,而且我們大家合作得也都很好。
與人相處:人心換人心
人物週刊:能否談談你插隊下鄉的故事?
萬鋼:這個經歷太長了(笑)。那是1969年初,我剛剛過了16歲生日,本來我很想去黑龍江,後來因爲家庭原因,不能去,說那是邊疆(笑)。
後來就去了吉林,當時我思想上揹着一個包袱,到了這麼一個艱苦的地方,但是,我一直在感悟着那些老鄉對我的真誠。在生產隊,我從鋤地、扶犁、趕馬車,後來到倉庫保管員、出納員、會計,都幹過,還當過團支部書記、生產隊隊長,他們給我很多機會。
1973年的時候,公社黨委想要發展我入黨,就因爲我是“黑五類”分子子女,上面不敢批(笑)……
人物週刊:那段經歷給你留下什麼印象?萬鋼:那種淳樸、單純的人際關係給我印象很深,淳樸是一個方面,往深了說,就是“人心換人心”。
在德國10多年,我覺得說德國人排外也是一種偏見。在奧迪公司當車間主任的時候,遇到工人生日,哪怕在生產線工作,我也會拿兩瓶啤酒去和他碰一杯,這樣他也就會對你好……世界上就那麼一句話,“人心換人心”(大笑)。
人物週刊:後來,你就從生產隊長被保送上東北林業大學了。
萬鋼:我被保送到東北林業大學,是當時我們全省(吉林)的唯一可以教育好的知青,所以比我考大學要難得多啦(笑)。
人物週刊:赴德留學,對您思想觀念有什麼衝擊?
萬鋼:實際上像我們這種下過鄉的人,是不會有太多的激動了(笑)。我曾經給他們開過一個玩笑,從心理學角度,什麼時候最高興?考上研究生?結婚?
其實我最高興的是,17歲下鄉插隊,半個月沒吃到肉,後來有一天生產隊裏的老母豬死了,大家出去幹活的時候,就開始想晚上燉肉怎麼香。吃到肉是那時最高興的事。
人物週刊:以前在社會最底層的時候,你的理想和現在相同嗎?
萬鋼:這個應該是在變化的吧。半個月或者半年沒吃過肉的時候,我的理想就是能吃上肉(笑)。
失敗比成功更讓人印象深刻
人物週刊:2000年你回國之前,在奧迪汽車公司乾得很好啊,爲什麼回國呢?
萬鋼:科技部的邀請是一方面,怎麼說呢,實際上那個時候我自己確實想回國發展。李校長跟我說過一句話,你在奧迪工作得很好,站到了一個高峯,但是現在中國的國家形勢好了,不能等到需要的時候纔回去,這要人才儲備。
其實,我自己感受也很深,沒有這麼多年的摸爬滾打,就沒有今天的我,你們都是看我的成績,但人記憶最深的實際上是失敗的經驗。
人物週刊:那能否談談失敗的經驗?
萬鋼:在奧迪的時候,我曾主持一個項目,就是把CAD(計算機輔助設計)引入汽車的碰撞線實驗,爲這個項目投了很多錢。但是沒想到,搞碰撞的人搞碰撞,搞分析的人搞分析。搞碰撞的人說,你要搞個計算,我的工作位置不知道到哪去了;搞試驗準備的人說,你們都算了,還要我試驗準備幹什麼,他們心裏有一種反抗,一個處裏就出現相互打架的局面,最後導致科研沒有利潤。
後來,我提了一個建議,把奧迪A4型的車、A64-型的車、A3型的車,他們的碰撞計算全做到一塊去,過去是縱向的,叫碰撞科、模擬科和試驗準備科,現在按照車型來確定,叫A3型車科,A4型車科,A64-型車科,按照產品來佈局,這樣利益就在一起了。利益一協調,根據產品來定位,問題都解決了。
這是一個挺長時間的教訓。
人物週刊:你現在開的什麼車?
萬鋼:奧迪,這個車還有我的心血,所以我坐在上面,一點都不感到羞愧(笑)。
人物週刊:2000年從德國回國,第一年你就成爲科技部電動汽車重大專項的組長、首席科學家,都說你協調能力非常強。
萬鋼:我覺得大家在溝通的時候,有三部曲是永遠不變的:第一個,你要認真地傾聽,聽清對方講的意思;第二個,要換位思維,站在對方的位置上來考慮問題;第三個,要求得共贏,尋找最大共同點。
大家一起來做一件事情,求同存異,有一些異,在求同的過程當中又變成同。所以我覺得,還是中國人的一句話:“人心換人心”,你待人真誠,人自然真誠待你。
致公黨和我的身份比較相符
人物週刊:2004年12月,你和中科院的一位專家,一起給中央政治局的領導講課,這次經歷給了你特別的印象嗎?
萬鋼:(笑)這實際上是一種講解吧,講解我們科技發展的趨勢啊,講解我們的市場需求啊。我記得我們那個稿子當中,最後提出今後科技發展的方針,第一個概念是以人爲本;第二個概念叫自主創新;第三個叫重點跨越;第四個叫超前部署;第五個叫國際資源。
最後,十六字方針(2006年溫家寶總理在全國科學技術大會上定下國家中長期科學和科技發展規劃中的方針,分別是“自主創新、重點跨越、支撐發展、引領未來”)當中採用了很多,但其實這並不是萬鋼一個人提出來,而是經歷了我們國家2003年到2004年期間重視科技的這個過程,我有幸參與其中,和廣大的科學家逐漸清理出來的思路而已。
人物週刊:你是以致公黨副主席的身份成爲科技部部長的,2005年12月你加入致公黨,2006年12月成爲該黨副主席,你當初爲什麼加入致公黨?
萬鋼:這個比較難回答……我接觸的很多人都是致公黨,我很尊重他們,它代表了回國的僑胞、海外的僑胞,尤其是留學生這一塊。所以呢,儘管致公黨是一個小黨,但它和我的身份、經歷比較相符吧。
人物週刊:你是同濟大學的校長、全國政協常委,還是科技部863電動汽車重大專項首席科學家,加上其他一些兼職,這麼多工作你如何協調,每週大概有多少時間花在科研上?
萬鋼:政協委員其實不耽誤工作的,反而是一個很好的溝通圈子,有時間其他委員聽聽我講講科技方面,講講電動汽車,大家都很感興趣(笑)。
至於平時科研時間的分配,如果一個星期按五天算的話,我想花在科研上的時間有兩天;一個星期按七天算的話,有四天時間可以用來做科研。
樂在其中啊,科研工作有時候幹起來還是很幸運的(大笑)。
人物週刊:當上科技部長後,還會帶博士生嗎?
萬鋼:應該還會帶的吧,我招得比較少,一年可能就只招一個。不過,當我的博士生會很苦,許多實驗、課題啊都要自己來做,我確實和他們接觸的時間比較少,主要是團隊或副導師照顧,今後可能會更多一些。
當上部長,同濟大學的教授、博導還是會保留的吧。
人物週刊:作爲電動汽車專家時,你曾呼籲國家在銷售和使用環節對電動汽車實行優惠政策,當部長後會不會繼續呼籲?
萬鋼:其實徐部長(原科技部長徐冠華)已經呼籲很多了,我不當部長也在呼籲啊(笑)。這個事情不是我當部長就想起來就呼籲了,肯定大家都要呼籲的。
人物週刊:作爲電動汽車專家,很多人認爲,你上任科技部長對電動汽車是個重大利好消息,是這樣嗎?
萬鋼:這個說法有些偏頗,其實徐部長是全力在支持這個事,真的。
當部長後呢,就不能再像一個科學家那樣來抓課題,要更多地傾聽科學家的意見,和他們去討論。過去我是以一個科學家的身份來和科技部的同志談電動汽車,現在這個角色轉變了,要更多地聽取基層的聲音。
以後我肯定還會關心這個項目,因爲就是這個專業出去的,想扔也扔不掉,但是還得擺平自己,就像我當校長一樣(笑)。
履新部長:要善於學習
人物週刊:最初得知自己要當部長這個消息時,有什麼樣的心情?
萬鋼:誠惶誠恐、忐忑不安(笑)。
人物週刊:許多觀察人士認爲你以致公黨副主席身份出任科技部長,具有政改信號意義,你怎麼看?
萬鋼:這是民主政治建設的一個新舉措,不過具體到我的身上,還是覺得重任在肩、誠惶誠恐。
人物週刊:中共黨員的提拔一般都是通過組織部,非中共人士提幹程序是怎樣的?萬鋼:中共黨員提拔要通過組織部,民主黨派黨員的提拔要通過統戰部,先協商談話,然後再進入組織部的選拔程序。
人物週刊:從留德學生到工程師,又到教授、院長、校長,現在,又成爲科技部長,你的身份在不斷變化,你自己是怎麼來調整心態的?
萬鋼:無論在哪個位置上,無論什麼身份,你永遠要知道,你是一個人,是集體中的一員,你不能凌駕於任何人之上;也許職位有差別,但在這個集體中,你要認清自己的責任;然後,你要向周邊的人學習,互相之間取長補短,瞭解同事們的特點,瞭解你學校的發展。所以,我覺得再到新的工作崗位上,也還是個學習的過程,包括向一起工作的同事學習,向科學家,向基層學習。只有瞭解了這個環境,你才能知道你能做什麼,才能把事情做好。
人物週刊:如何向周邊學習呢?
萬鋼:換了環境,周邊變化多了,對你的要求也多了,你就要思考,我還有什麼地方存在欠缺,學習並不一定要向學問高深的人學習,三人行,必有我師,不懂的就多問。而且學習是要思考的,問得越多,就知道缺乏的東西越多。
人物週刊:每次到一個新的崗位工作,您會不會有一種不安、焦慮?
萬鋼:我相信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從頭開始做的,保持一個好的心態,知道自己的不足,我相信你能夠把事情做好。最危險的,是帶着一個特別好的感覺,目中無人(笑)。
就當科技部部長而言,我也知道我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陷。
人物週刊:你是指?
萬鋼:沒有政府工作經驗,沒當過部長(笑)。
人物週刊:這是否包含着對中國的國情及全局觀察不夠的意思在裏面?
萬鋼:對,以前我說要向中共的同志們學習,這並不是客氣話,而是真切地感覺到這個需要。因爲你這個位置(科技部長),它是高的、責任是大的,分量比以前更重,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去掌握第一手資料,去了解這個事情的全貌,這和具體去搞電動汽車研究還不一樣。
人物週刊:在同濟大學時,你和黨委書記周家倫(周曾任中國駐德教育參贊,其時已和萬鋼熟識)搭班子很好,到了科技部這個相對陌生的環境,你準備如何適應?
萬鋼:科技部我也很熟啊,組織給中央領導講解那次我們一直在一起的,國家中長期科技規劃我們在一起都是沒大沒小,直言無忌的(笑),包括和徐部長(原科技部部長徐冠華)。
人物週刊:聽說你這次出任科技部長,有幾位高官推薦了你,是這樣嗎?
萬鋼: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笑)……
沒時間看書是我的遺憾
人物週刊:能否談談你的個人生活?
萬鋼:從早忙到晚,我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早起游泳,六點鐘起來,六點半下水,游到七點,每天能自己支配的時間或許就是這些(笑)。
我游泳潛水潛得很深,呵呵,人生的水也很深啊,但我相信樂趣無窮。
人物週刊:那你平時都看哪些書?
萬鋼:我看書的興趣很廣,古典小說像《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都是以前看的。在德國時比較空,還能看些書,回國後時間比較緊,看書時間就很少了,但一些市面上流行的書,如《誰動了我的奶酪》,還是看的。但說是看,大都是翻,很少專門仔細看一本書,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人物週刊:剛回國就很忙嗎?
萬鋼:對,回國一直很忙,一回來就忙調研。在德國,還可以看看《泰坦尼克號》,我比較喜歡《卡薩布蘭卡》,和納粹相關的戰爭片也看一些。我覺得,德國人對待歷史的心態,還是很值得讚賞的,能夠正確地面對自己過去的歷史。
人物週刊:在同濟大學師生怎麼稱呼你?萬鋼:在同濟大學,他們都叫我萬校長,我的團隊永遠都叫我萬老師。去北京工作,沒辦法,大概要叫我萬部長,不過,我希望這也是一種親切的叫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