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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賽車
杭州飆車撞人案調查
一起交通事故演變成了一樁公共事件。
肇事者胡斌20歲,受害者譚卓25歲。
前者被判定為『富二代』(雖然很多居民認為胡斌的家境在杭州算不得『富』)、『紈?子弟』,後者則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有為青年。
這已經可以激起人們的一些愛憎。
西湖區交警最初70碼的結論,當地突然中斷一天的媒體報道,還有一張胡斌的年輕同伴們事後談笑風生的照片(雖然當事人稱是在事發兩個小時後),這些都促使人們不再把自己當成事件的旁觀者。
與網上的人肉搜索和一些過激言論相比,現實中的杭州市民一直以一種理性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態度,他們以這座城市為驕傲,不希望杭州因此而被抹黑。
杭州飆車事件將慢慢平息。對政府來說,公開透明的處理始終是對待此類事件的最佳解決方式,而對普通人來說,更多地了解事實,也許比更快地下結論更重要。
肇事者胡斌
在圈內人看來,他算不上什麼富家子弟,不過是個『小鬼』,無論年齡、性格還是車技,在圈外人看來,他飆車時危險得嚇人。
一片空白,闖大禍了。
5月8日凌晨2點多,胡斌這樣修改了他的QQ簽名檔。像多數20歲的年輕人一樣,他也經常變化那一小方文字欄裡的自我展示,但這一次,並不是為了私人情緒。
6個多小時前,他開車撞死一名行人。
三個車貼
一天不出去拉一圈(飆車),手就會特別癢。
——胡斌
一輛車撞了一名路人,是交通事故。
一輛車撞了一名正在穿斑馬線的路人,是惡性交通事故。
但一輛改裝跑車撞了一名正在穿斑馬線的路人,且車主看起來『態度很差』、不以為然,這會是什麼?
杭州『5·7』交通肇事案給人的最初印象即此。
車禍發生的第二天,杭州本地媒體《都市快報》以三版篇幅作了獨家報道,頭版上登了一張肇事者坐在車裡用手擋住大半張臉的照片。
『我一看到他露出來的那只眼睛,就認出來是胡斌。』《青年時報》記者蔡懷光說。他在2008年曾采訪過胡斌,作為杭州飆車族的一個樣本。
當然不只他一人能認出來。胡斌,杭州人,有案可稽的飆車族,改裝車愛好者,F2卡丁車冠軍賽個人團隊雙冠軍,杭州師范大學體育學院學生——通過任何一種身份都能找到他。
『我認識町町大概有兩年吧,他自己到我們玩車坊來的。當時對他沒什麼印象,因為他實在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沒覺得有特別的。從長相到穿著打扮,到開的車,都是很普通的。看到他,我們是根本不會想起富家子弟這幾個字的。我沒看過他開車,因為他不是我們圈子裡的,他是那些小鬼的圈子裡的,不會有交集。他這輛車上有我們的車貼,應該是問我們的業務員要的,去年WDS錦標賽後,我們的車貼還多一批,誰想要都可以來拿。原來還有出租車都貼著玩呢。』玩車坊店主、40歲的王柯說。圈內很多認識町町的人,在這次事故後纔知道町町原來叫胡斌。
『我兩年前就見過町町,他是學生,不可能跟我們玩到一起的,我們去賽道跑的時候不會邀請他的。』FDS汽車俱樂部股東、27歲的翁振華說。
『我認識町町兩年多,一起開車認識的。我們都叫他小鬼,因為他年紀最小了,還在讀書。小鬼喜歡開快車,因為他小,我們也是好心,有時候就跟他說,不要貪快,但他性格是有一點張揚的,老覺得自己車開得好,其他人都不如他,所以聽不大進去。我們這個圈子裡,他最小。我們的車貼是只要到過我們店就可以拿的,來了就是朋友嘛,也可以幫我們做宣傳,所以他也有啊。』車世界店主、26歲的江銀說。
在這個圈子裡,剛20歲的胡斌處在邊緣位置。他年紀小,資歷淺,家境跟其他人相比只能算是一般,雖然車由馬六換成了EVO,但在一些高端俱樂部眼裡,也不過是『社會上的一些中低檔非法改裝車輛』之一,而他自己似乎頗為自負的車技,至少采訪至今,不曾有人肯定過。
一輛車上三個不同的車貼,隱約看得出20歲胡斌的虛榮與天真,但他們卻不認為胡斌屬於他們的團體。
胡斌的母親是寶馬迷你的車友會會員,去年車友會活動的時候胡斌開著馬六一起去。當時是開車去慈溪采楊梅,他負責押尾,要是一部分車遇到紅燈,被大部隊落下,就由他等候,並負責領他們歸隊。
『我就只見過他這一次,當時只覺得他很小孩氣,很活潑。一看到楊梅樹,自己就爬上去了。他很瘦嘛,身手靈敏,就在上面采了楊梅扔下來給我們吃。很可愛的。』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車友會成員說。
飆車
有煙灰落在了發動機上,他就這麼非常溫柔地拂了一下,真的特別溫柔。
——蔡懷光,《青年時報》記者
胡斌出事後,蔡懷光想找幾個飆車族來聊聊,未果。一個朋友家樓下就有兩個這樣的小青年,但是說了想法,他們搖搖頭走開。
『去年杭州也有一件事,一個小青年,剛拿了駕照,開車時候超速,把一對夫妻撞下錢塘江。我們就開始做一個飆車黨的專題。』
專題從3月18日開始,持續到3月21日。他那時候找的就是胡斌。此前早在2007年的WDS漂移錦標賽中,他認識了江銀,而後通過他認識胡斌。在那還算風口浪尖的時候,胡斌對采訪卻很配合,有求必應,並不避諱,甚至讓他親身體驗了一把飆車的感覺。
『其實我覺得他性格上還是有點不成熟的,畢竟我采訪他的時候他也纔19歲。但是他確實很喜歡車。他們這一行基本上就是因為喜歡車纔會入行的。』
胡斌那時候開一部黑色馬六,蔡懷光坐過。印象最深的,就是胡斌如數家珍般介紹自己的改裝成果,看起來人特別興奮。『他興致上來,甚至把引擎蓋都打開了跟我講裡面經過改動的動力、制動系統,一邊講一邊評論:改車我最鄙視改外形了,要改就改性能嘛,改外形算什麼改車。』
『他那時一邊抽煙一邊給我介紹,我其實是不甚了解的,但是看他講得那麼專注,好像是完全沈浸在自己的愛好當中。他打算蓋引擎蓋的時候,有煙灰落在了發動機上,他就這麼非常溫柔地拂了一下,真的特別溫柔,然後纔把引擎蓋蓋上。』
開始飆車的時候蔡懷光作為文字記者坐在副駕位置,攝影記者坐在後排。『我還是很害怕的,當時我把安全帶綁好了以後,還用手去壓住裡面的那根,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綁在座位上。等他每過了一個轉彎啊,超了一輛車的時候,我都要重新調整下自己坐的位置。』
胡斌自己的座位也是改過的,特別緊窄,急轉彎時不易偏離。
『當時印象最深的是,是他自己一邊飛快地開車,在車流裡穿來穿去,一邊還在那裡說,他爸爸看到新聞以後打電話給他,讓他少飆車。非常輕描淡寫。他開車時還是很自若的,還能抽煙。當時跟我說駕齡已經3年了。』
胡斌最喜歡的飆車地點是龍井山的山路,那天蔡懷光就跟他一起去了。結果在胡斌口中『可以訓練反應能力』的彎道,轉了幾個彎後,蔡懷光就覺得頭暈,很不舒服。『在龍井山那裡還是有點突發狀況的,比如路上突然出現一個人、一輛車什麼的,那時候他精神比較專注,也不說話了,還是都能應對的。他開完以後,說了句,最怕行人和自行車突然出現在彎道上。』
冠軍
作為一個車手,他有一個很致命的弱點:愛炫耀,太張揚,不謙虛。
比賽後,經常以冠軍車手自居。開車的人不懂收斂,這是很危險的。
——黃彥領
F2國際卡丁車賽車館執行董事
『杭州玩車就這麼點人,雖然平時根本不搭界,但是不知不覺耳朵裡可能也會飄到一句,哦,那個人叫町町。但是要到這個事發生以後,我纔知道町町原來叫胡斌。』浙江著名車手楊勇說,『不過他玩車真的玩得不好,好像卡丁車倒是玩得滿好的。』
2008年10月,F2國際卡丁車賽車館在杭州試營業,執行董事黃彥領當時接觸過胡斌,認為他蠻有天賦的:『這個小孩車感很好,一看就是常開車的。一開始練習,基本上我們都要配個教練陪練,他不要,就自己開。第一圈開得比較慢,第二圈第三圈很快就適應了,開快了。而且他人很瘦小,可能只有90幾斤吧,算是具有身體上的優勢。』
專業卡丁車賽是室外比賽,F2作為一個室內卡丁車館,其實是一個娛樂與健身並重的消費場所。但因為黃彥領中國第一代卡丁車手的身份,也常常會在館內舉行一些競技比賽。在去年10月24日F2舉辦的一場友誼賽中,胡斌就與車手韓寒跑了一場。韓寒在他的博文裡,也提到了這個一面之緣的肇事者:『排位賽的時候我是第一,正賽一起步就直接被他撞出去了。但後來我也沒有計較,一來這又不是正經比賽,是業餘的娛樂,二來因為他很年輕,總會衝動和犯錯。』
杭州中策朝陽輪胎拉力車隊隊長王翔當時也參加了這場比賽:『剛開始加速的時候,韓寒被胡斌這麼一撞,車子就很難馬上控制回來。但是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像快到終點時,韓寒也撞了我一下,然後借這個力就衝上前去了,本來就是一種比賽技巧。』
那段時間是胡斌玩卡丁車最有興趣、最頻繁的一段時間。11月開始舉辦卡丁車冠軍賽,『那段時間他幾乎天天來練習。別人都是練一會兒,聊一會兒天,上一會兒網什麼的,他不是的。他就是一圈一圈開下去,累了去超市買飲料,站著喝完,繼續開。開到累了回家。都是獨來獨往的。』
勤於訓練,加上一點運氣,使他最後贏得了個人和團體賽的雙料冠軍:『町町很幸運,一個排名跟他差不多的競爭對手,決賽時爆胎了,最後他贏了。』
個人賽冠軍獎金5000元,冠軍隊每人還可分到1000元。
黃彥領開始有包裝推出他的意思,『我們對此還是有一定經驗的,像程叢夫啊,何小樂啊,也都是我們培養起來的。當時也給他寫了點文章,找了媒體發表,但是就發了一兩篇還是停了。我覺得他不適合,搞了這麼多年卡丁車,我覺得我還是會看人的。』
他覺得胡斌年少氣盛,不謙虛。
『像我們多數客人,都跟我們關系很好,平時聊聊天啊,打烊以後一起吃宵夜啊。但是他從來不這樣。也不至於不理不睬,但是就是點點頭,稍微笑笑。從來不多和人說話。不過他是客人,他愛怎麼樣是他的自由。』
當然也不排除另一個可能:比賽11月30日結束,但是從12月以後,胡斌就比較少來F2了,按照一名工作人員的回憶,『那時候好像他剛好買了那部EVO,之後就比較少來了。』
F2卡丁車館的收費是60元/6分鍾。胡斌的會員卡顯示,他總共消費了6000多塊錢。『在當時來說,還是一個消費額中等偏上的客人,但是到現在就不算什麼了。』
最後一次充值記錄是在今年2月8日,那時候舉辦『最快車手』的比賽,他得了第二名,冠軍是個13歲的小孩。『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我們這裡。』
所以他一直是最快車手排行榜的第二名,因為不挑戰別人,也不接受別人的挑戰。沒有其他排名者照片旁『挑戰成功』或者『衛冕成功』等記錄,他的檔案上簡簡單單:除了照片,就是簡單的幾行資料。
不過黃彥領另有一次見到胡斌。有一次在高架上,他看到那輛標志性的鮮紅的EVO飛快地逆向駛過:『我馬上打電話給他,跟他講,町町,開那麼快乾嗎啊,等下又要被拍照了。他說,我出去辦事。我說,OK。就這樣掛了電話,就沒再見過了。』
飆車族
我的文章發出來以後,被車友們轉載,回帖裡有人嘲諷,什麼時候町町都變成飆車高手了?
——蔡懷光
蔡懷光記得,他采訪那天上龍井山,是江銀和胡斌一起去的。上山的時候江銀在先,下山時則是胡斌在先。那時候江銀正在發短信,可能是單手開車下山的,結果到了山下,江銀一邊按手機一邊說:『町町你沒事開這麼快乾嗎,我一條短信都沒打好呢。』
『我以前就跟町町說過,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開快車,但我不敢,因為我家裡條件不好,我就會一直有一個意識,就是撞到人的話是要賠錢的,我賠不出。所以凡是有人的地方,我都不敢開快。我也跟他說,你自己家裡條件也一般,你爸爸媽媽在四季青做服裝生意,很辛苦的,掙的都是辛苦錢。其實開車前想想這個,就可能不會開這麼快了。』
江銀的網名5203,即我愛凌帥的意思,但在去年,他把精心改裝的凌帥賣了,買了一輛本田。『小鬼他還笑我,說人家換車都朝跑得快的換,我怎麼越換越慢,我說你不理解的,我年紀大了,開車只求穩,不求快。』
在胡斌眼裡,江銀大概仍是兩年前初見時那個他接觸到的厲害的車手,但江銀卻說:『我老了。』
玩車的人喜歡嘆老。60後,70後,80後,一同感嘆,但都只嘆自己——當飆車已成往事。
『我不知道飆車在法律上應該怎麼定義?跟超速怎麼區分?照我個人看來,那應該是至少有兩輛車的,並且長時間進行你追我趕的快速行駛的。但「你追我趕」又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一個事情,比如要去同一個地方,一起出發的,總有快有慢的。』王柯之所以對『飆車』如此介意,是因為他現在如果想測試一下改裝車,只要發動一下,發出聲音,半小時內,交警就會到他店裡:『有居民舉報這裡有人飆車。』
『半夜裡那種大貨車開來開去,因為有建築工地嘛,運水泥啊黃沙啊,也會被舉報,有人飆車。』
王柯也自認為老了,『大概也就是這幾年,眼光也變了,就是喜歡很舒服的車,看著舒服,開著舒服,夠了。』
但他們的『退隱』並不代表飆車族的消失,而是他們已不去過問那一片江湖:『都是小鬼了。』
二十來歲,型男秀女七八個,跑車四五輛,在杭州的高尚小區附近的路上,看見能匹配的車路過,懶洋洋地揮手一攔,嘴一努:『玩一趟?』
那些看起來比他們年長而疲憊的人,無動於衷:『我要回家了。』
『如果在七八年以前,我可能會覺得飆車是一個很時尚的東西,那時我可能還沒有條件去買那麼好的車或者還沒有車的時候,也許更會向往這樣的事情。但是等到你自己有車了,你會覺得這個事情是蠻危險的。現在可能確實有一些人有條件,年紀輕輕,20歲左右就有了車,這個時候飆車,或者說開快車之類的可能纔比較大。但是等到你年紀大了,自己有事業了,有家庭了,是不會那樣去做的。』82年出生的翁振華說。
在他看來,這和中國的賽車文化有關:『比如說一些電影,像《頭文字D》之類的,在國外那些賽車文化很高、深層次的地方,大家看看就沒有問題,因為他們可能從一個小孩子5歲、8歲的時候,就培養一個車手了。但中國對汽車這一塊認識度還很淺薄,你宣傳這樣的電影的話,很容易誤導下一代,以為那樣纔是正常的,或者值得學習的開車水平。』
蔡懷光說胡斌給他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年輕人駕著一輛馬六,在高架上的車流裡靈活地變換車道。然後他發現一輛凌帥,同樣也在輕捷地騰挪,車主打量了他一下,鳴了一聲喇叭。他應了一聲。
空氣中有電流,他覺得那麼多車裡,只有他能捕捉感應,他整個人突然抖擻起來,因為,對手出現。
像一部令人期待的電影。
也如電影一樣,主角們衝出了逼仄的城市中心,跑到景致怡人的錢塘江畔。他們聊開車聊改車,亦即他們的事業與志向。最後非常爽快地成了朋友:問了名字,互留了聯系方式。
也許在胡斌的想象中,他就是裡面的那個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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