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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五的太陽剛摸到山頂,排捧村小學便響起了上課的鍾聲,剛烈、遼遠、透著一種滄桑,在這個位於湘西保靖縣呂洞山區的苗寨裡回蕩著……
這是一學年裡最後一天的鍾聲。
55歲的代課老師楊忠明,在這口鍾下敲了整整28年。
作為2010年全國31.1萬將要被清退的鄉村代課老師中的一個,這會是他教學生涯中最後的鍾聲嗎?
代課生涯在鍾聲裡開啟
保靖是國家級貧困縣,境內有湘西苗族地區第一高山呂洞山,排捧村就在呂洞山上,海拔近千米,早年村裡人去趟縣城要跑上兩天兩夜。
貧窮、閉塞,使得這個苗家山寨祖祖輩輩沒有請進過一個教書先生。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村裡有了第一個代課老師石家成,是位在外讀過書的本村人。楊忠明就是在石老師手下完成了小學啟蒙教育,考進縣城中學,高中畢業。
那一年,石老師去世了。縣上派來的兩個公辦老師待了不到3個月先後離去。排捧村小學散了。
楊忠明跑到老師的墳前,重重地磕了3個頭,抹著淚留下一句話:『老師,我要把你的事乾下去!』
1981年秋天,26歲的楊忠明成為排捧村歷史上第二個代課老師。
開學前一天,他揣上剛拿到手的一個月的15元工資,又背上一袋米,跑120裡路趕到縣城。先去集市賣了米,口袋裡又多了點錢,之後跑到廢鐵公司東挑西揀,花18元錢買下一口鍾,又花2元錢買下一把用來敲鍾的砍刀,連夜背回村子。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楊忠明就敲響了排捧村小學重新開學的鍾聲。全村人扶老攜幼簇擁著20多個報名上學的孩子,熱鬧得像過年。楊老師甜酸苦辣的代課生涯,就在這鍾聲裡開啟了。
新校捨是3間老木屋。沒有課桌,楊忠明找來磚頭,上面搭木板;沒有黑板,就把幾塊木板釘在一起,刷上黑漆;沒有凳子,就從自家和親戚家一個一個地湊。
冬天,刺骨的寒氣從沒有遮擋的窗戶裡吹進來,在黑板上結下一層厚厚的冰,每天早晨上課前,他都要先點上一捆草,把黑板上的冰烤化。
老屋漸漸成了危房,楊忠明只得把20多個孩子轉移到自己家中,開了整整一年的家庭課堂,碰上雨雪天,鋪上一地稻草,煮上一鍋飯,留吃留住。
當時村子裡的人大多是文盲,700多口人識字的不到20個,家家戶戶窮得夜裡連煤油燈都點不起。為了能讓孩子們完成家庭作業,在6年多的時間裡,每到晚上,楊忠明都要端上煤油燈,把20多個孩子的家逐個跑一遍,一個一個地輔導,回到自家時,常常已是後半夜了。
剛剛學會的文字、計算,在孩子們心裡打開了一片新奇的世界。他們會經常問:『老師,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繁華嗎?』楊忠明總是回答:『是的,孩子,外面的世界很繁華。有高樓,火車、飛機、電影院……』
其實,他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繁華,這輩子,他去過的最遠最大的城市是保靖縣城。然而,他的描述已足夠在山寨孩子的心中播下一片夢想……
大山裡的啟蒙教育,就像刀耕火種,艱難而充滿渴望。一人一校的復式教育,楊忠明堅持了23年。直到2004年,隨著自然村的合並,排捧村小學與原鄰村的兩個小學合並成為包括一至四年級的『片完小』。公辦老師依然派不下來,只得從鄰村又請來兩個代課老師,楊忠明兼任了校長。
學生多了,操心的事更多了。2007年冬天,呂洞山區遭遇特大冰凍,冰雪堆到3尺高。有家長提議,課停幾天。楊忠明搖頭:『不能誤了孩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往各村裡跑,把那些年幼的小學生一個一個牽著、背著,接到學校;下午放學,再一個一個送回家。有一次,他背著孩子一腳滑倒,孩子沒事,他的腰卻摔壞了。躺在床上,急得一夜睡不著,最後想出一個辦法,請全村的壯勞力上路鏟冰,可他拿不出錢答謝鄉親們。還是他那大字不認識的老父親,從箱底捧出牙縫裡省下的80元錢,塞到兒子手上。楊忠明讓妻子買下肉和菜,請所有出工的人吃了一頓飯。
一種夢想的力量,常常能讓人為之赴湯蹈火。楊忠明心裡,就是為了一個夢想——用文化把山裡的孩子扛出去,用文化把山寨的希望托起來。而他自己寧願是一把苗寨裡的古瓢琴,繃緊琴弦,奏出生命的強音,不惜弦斷音絕。
28年來心裡最深的痛
楊忠明做了28年的代課老師,敲了28年的鍾,心裡最深的一塊痛,是他自己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卻相繼在他敲響的鍾聲裡輟學而去。因為一個字,窮。
窮,是這座自然條件惡劣的大山給予這個小山寨的無法逃脫的底色,在這底色中,作為一個工資微薄的代課老師,注定了同樣無法逃脫的窘迫與艱辛。
在排捧村,楊忠明是唯一一個靠工資吃飯的人。一個月15元錢的工資,他拿了6年。直到他做代課老師第27個年頭上,拿到了600元。他全家5口人,一畝多地,打下的米吃不過半年,他的工資需要負擔一家人吃穿用所有生活開支,而他還要經常出錢為那些家庭更窮困的學生買作業本、文具盒、書包等。
一次趕集,11歲的女兒看到別人家的女孩都買新衣服,也想穿新衣服。一件新衣服不過10元錢,可她媽媽手裡攥的票子數來數去,刨掉油鹽醬醋的花銷,只拿得出2元錢給她買了一件人家穿過的舊衣服。摟著女兒,媽媽流淚了。
生存的壓力,讓楊忠明在做老師的同時,一輩子沒有離開一個農民的角色。每一個暑假他都要跟上一群村民,背上行囊,去長沙附近的郊縣當『稻客』,替別人收割稻子,一畝地80元,一季收下來,能掙到400多元。
貧窮就像一座山,壓得楊忠明喘不過氣。看到村裡很多人家長年在外打工,日子都過好了,他也曾動過念頭放棄當代課老師,憑一身力氣,一定能讓家裡人過上輕松日子。
小他9歲的妻子石金香堅決不同意。在她眼裡,文化人是最金貴的,教書先生是最榮耀的。她對自己的男人說:『我沒文化,我去打工。你有文化,你要教書。書教好了,不光給村上造福氣,日後你轉正了,我們也跟著你享福!』
山裡的女人心地透亮、剛強,認准的事,就能把自己捨上。這些年,石金香除了耕種好自家的一畝多地,養下一口豬,一頭牛,還幾乎乾遍了所有她能找得到的活兒。
夏天,她和丈夫一起到長沙郊縣當『稻客』;冬天,她到益陽湖割蘆葦。最長的一次是與村裡人一起去鄰縣一座礦山背礦石,3年時間,100斤一背簍,走十幾裡山路,掙7元錢,她一天能背3背簍。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住的窩棚半夜被壓塌了,她扒了半個多小時纔鑽出來,揀回一條命。
那年寒假,楊忠明也趕到礦山幫妻子背礦石。見到丈夫,石金香哭了。哭完,就攆著丈夫回去。楊忠明死活不肯,最後倆人一起背了20天礦石。學校要開學了,丈夫回去那天,石金香把掙下的所有的錢都塞到他身上,帶上一句話:『你好好教書,村裡孩子要靠你,我們全家等著享你的福!』
轉正,對於楊忠明,只是一個念想。他曾托人到鎮上問過,回話說:想轉正至少也得是個民辦老師,代課老師不在教師的花名冊上。
無緣轉正的楊忠明依然盡心盡責地做著他的代課老師。自己的3個孩子,卻在貧困中相繼離開了學校。
『每天早晨站在學校教室前敲鍾,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歡蹦亂跳地跑進教室,眼前就會浮現出自己那3個輟學打工的兒女,心如刀割啊!』當他終於說出這句話,淚落如雨。
鍾聲已化為生命的心弦
上課下課,6節課加上早晨和中午兩次預備,楊忠明一天要敲14次鍾。28年的老鍾,鍾口已經破損,砍刀磨出了大豁口,可在楊忠明的耳朵裡,它們越年久,敲出的聲音越美。那份感覺,積淀了太多內心的摯愛。
楊忠明的抽屜裡,有一沓『優秀教師』證書,一面牆上是他用樹葉貼成的一幅畫,幾條小魚在水裡游戲,畫幅的右上角寫著:『知足長樂』。
楊忠明說,這輩子雖然不容易,但快樂最多。
每個學期開學,楊忠明都會給每一個學生量身高,看看與上一個學期相比長高了多少。最後給學生們說的一句話總是:『同學們,老師祝賀你們的身體又長高了,但更重要的是你們的知識也要長高,這樣纔是真正的長大。』
全校160個學生,楊忠明每一個都叫得出名字,說得出家住哪個村。他愛學生如子,遇上哪個孩子因貧困讀不起書,就是苦自己也要把孩子留住。
有一個叫洪富國的學生,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再來了。楊忠明家訪,得知孩子家境貧窮,一家人連米都難得吃上,頓頓苞谷飯。他對孩子的家長說:『孩子讀書有困難,我來幫助解決。明天就讓孩子到學校來吧。』洪富國終於在排捧村小學讀完了四年級,所有費用都是楊忠明資助的。這個孩子用功又好學,後來一路讀下去,現在已經是湘西自治州吉首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
28年的代課老師,楊忠明教出的學生已有上千人,有一半多的學生後來都讀到了初中、高中,十多個孩子考上了大學。他辦公室的抽屜裡,珍藏著好幾封在外地上學的學生們寫給他的信,其中有現在湖南工業職業技術學院商務英語班上學的學生石冬梅的信,信還有一個標題,叫『我在貧困中的生命價值』。
信中說:『我是到長大以後纔知道,我的出生地保靖縣是典型的「老、少、邊、山、窮」地區,農村教育的破敗狀況是壓在人們心頭的一塊巨石,這就是我的家鄉。而我的幸運,是我從小走進了排捧村小學這個知識的搖籃。楊老師,您說過的那許多讓我們好好讀書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裡。老師的恩情無以報答,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將來用自己學好的知識為家鄉建設出力!』
楊忠明把這封信讀了好多遍。他感慨道:『這個孩子說得多好——貧困中的生命價值。排捧村小學這個搖籃,就是要讓更多的貧困中的孩子懂得並創造出生命的價值!』
創造出貧困中生命價值的,更有那些讀書後依然生活在大山裡的年輕人。35歲的村支書石榮珍就曾是楊忠明的學生,他高中畢業回到山寨,和寨子裡的青年人一道,給大山注入了祖祖輩輩不敢想像的活力,修路,通電,引水,用科學技術種莊稼……
楊忠明把一生的好時光灑在了排捧村小學。說不清從哪天起,他的眼睛花了。去年在外打工的大兒子給他買了一副老花鏡,他很喜歡:『我要教到視線看不清東西為止。』
近兩年,他的胃開始鬧疼,有時講著課,那疼就來了。疼得厲害時,就用課桌的一角頂在胃部,接著講。有幾次,他疼得實在是站不住,就躺在教室旁他的一間簡陋的宿捨裡,把孩子召集在床邊,堅持把當天的課講完。看到老師痛苦的樣子,許多孩子都哭了。
……
湘西自治州教育局的材料顯示,十多年前,全州有上千人的代課老師,到2009年只剩390人,大部分是這兩年清退的。楊忠明所在的保靖縣水田鎮,目前還有11位代課老師。
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忠明還會站在這裡,敲響新學年的鍾聲嗎?
他不願意碰這個話題。只是說,最近常做夢,夢見最多的是給孩子們上課,但有一次,他夢見排捧村小學突然消失了,急得翻山越嶺到處找,山那麼高,孩子那麼小,他們到哪裡去上學呢?夢醒來,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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