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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出於懷舊之情,我去西城尋覓我剛剛到老北平時,曾經居住過的玉皇閣夾道。盡管『的哥』告訴我,這條小巷可能早就消失了,我也確信它不存在了,但昇騰於心中的覓故情懷,依然讓我沒有在中途下車。
到了平安裡,我沿著平安裡大街徒步西行。不但玉皇閣夾道無處尋覓,就連與夾道相鄰的翠花橫街也蕩然無存了。那兒曾是小吃一條街,剛從農村到舊北平的時候,我還是個娃兒,姥姥和姥爺帶我出來的時候,常常在這兒給我買『棉花糖』吃,那一片片的糖花,有點像是天上的雲絮;當我把那甜甜的糖花送進嘴裡時,也就一兩秒鍾的光景,那雲絮就化為烏有了。這是我心靈深處,唯一一曲童年的甜水謠。
留在我心靈深處更多的是苦水歌。記得,當年小巷報曉的不是大公雞的晨歌,而是拉糞便的大車,那吱吱啦啦乾澀缺油的車輪之聲,在黎明時分十分刺耳。難怪當時老北平流傳著這樣一首歌:
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
多少的聲音都跟著它起
前門兒叫賣菜
後門兒叫賣米
這是雕刻在我童年心窩中永恆記憶。記得有一次,糞車到玉皇閣夾道淘糞,兩個壞小子偷偷拔掉了糞車筒上的木塞,那臭氣熏天的屎尿,便從洞眼流了出來,讓夾道內的住戶家家都關上院落和窗子。糞車走了。警察來了。壞小子沒有逮住,便讓夾道裡的家家戶戶出來清理屎尿。記得,我和姥姥拿著鏟子和掃帚清理那些東西的時候,鼻孔塞進棉花球球——盡管這樣,還被惡臭熏得暈頭漲腦。
今天,這兒已然叫富國小區了,不用說夾道已無蹤跡,連那片殘破的房捨也景物皆非——代替它的是高聳的樓群和寬敞的街道。我詢問小區一位手裡磨著硬木核桃的散步老者,他們說我遲到了14年;1996年這兒進行拆遷,到本世紀初已經大道筆直、高樓林立了。與我交談的老者,見我神色恍惚,詢問我說:『你是來覓故的吧?』我告訴他我童年生活在這兒。他說他小時候家在翠花橫街,與我家只有百十米遠。
老鄉見老鄉,彼此便口無遮攔了。我問:『你還記得老北平那首報曉的歌兒嗎?』
老者很開放,竟然放聲唱了起來:『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他唱一句,我唱一句,沒有唱完這首老北京的晨歌,我倆便都笑了起來。他說他可不是拉糞車的,他過去是搖煤球的。少年時代拉著板車,走街串巷給住戶送煤球。我說:『說不定你還給我們家送過煤球呢!』老者拉起我的手說:『2002年,我們這些拆遷戶都搬到新樓裡來了,你是不是到我家坐坐,我們好好敘敘舊,在我家喝上兩盅?』我謝過這位老者的美意,告訴他我想找一下玉皇閣的舊址;當年,它就在夾道的最南端,人們虔誠地稱呼它『佛樓』,實際上是個只有上下兩層的殘破閣樓,上邊供著一尊朱脣大耳的玉皇像。
這樣一提,老人來了興致。他說:『你在那兒進過香?』
我告訴他,在我小學快畢業時,姥姥曾帶我去那兒燒香叩頭,目的是為了我能考上一個名牌中學。
他說:『我也在那兒拜過玉皇爺,不是為上學,而是能把拉煤球的板車,換成一輛電驢子,結果沒能如願。到了解放後纔如願以償,不過那不是開車送煤球了——我開公交車,一直開到退休。』
見老人如此坦誠,我也竹筒倒豆子,對他說起了自己:『名牌中學我倒是進去了,可是因為我厭惡數、理、化,進了當年有名的北平二中後,代數得過零分,初一便當了降班生。』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呢?』
『我離開北平,到通縣讀初中去了。』
我倆邊說邊走,停步於一座高高的寫字樓前。他告訴我當年玉皇閣佛樓就在這兒。面對車水馬龍的街道,面對著這座金碧輝煌的寫字樓,覓故尋夢之行雖然感到失落,但對歲月的更迭和歷史的跨越,卻由衷地感到驚愕。憶舊是人類共有的本能,如果失去了這個生命基因,人的生命會空如一張白紙;但如果沈迷其中而不能自拔,有可能變成一具時代的木乃伊。
老人見我沈默失語,便拉我坐在樓邊的石階上。他問我解放後是乾什麼的,我用王朔的語言回答他,告訴他我在北京日報是個『碼字的』。
他把手裡的木核桃磨得咯咯作響,兩只眼睛直視著我說:『我看你可不像是排字工人。老弟,你來圓夢尋故,我可是陪你大半天了,你說話可要對得起你的老鄰居。』
我說:『記者和編輯不也是「碼字」的嗎?』
『再後來呢?』
我不願意對一個陽光老人,傾吐我的『苦難經』,便從石階上站起來說:『不能讓老街坊白當半天導游,咱們找個老式餐館,一塊去品味一下北平小吃吧!』
他應了聲『好』,便帶我從大街拐進一個小巷。我倆喝二鍋頭、吃炸醬面之餘,不忘提及玉皇閣。他說:『九天之上的玉皇大佛,一定會保佑今天又來朝聖的兩個北京老頭兒的——因為我倆在童年時都給他磕過響頭——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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